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楼主: redboy0909

[历史记录] 隋唐演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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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8-5-23 10:45:20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八十四回 幻作戏屏上婵娟 小游仙空中音乐

  隋唐演义--第八十四回 幻作戏屏上婵娟 小游仙空中音乐词曰:

  宝屏历现娇容,姓名通,绝胜珠围翠绕,肉屏风。清云路杳,鹊

  桥可驾任行空。明日恍然疑想,如在梦魂中。

  调寄“相见欢”

  自来神怪之事不常有,然亦未尝无。惟正人君子,能见怪不见怪,而怪亦遂不复作,此以直心正气胜之也。孔子不语怪,亦并不语神,盖怪固不足语,神亦不必语。人但循正道而行,自然妖孽不能为患,即鬼神亦且听命于我矣。若彼奸邪之辈,其平日所为,都是变常可骇之事。只他便是家国之妖孽了,何怪乎妖孽之忽见?此所谓妖由人兴,孽自己作也。至若身为天子,不务修实德,行实政,而惑于神仙幽怪之说。便有一班方士术者来与之周旋,或高谈长生久视,或多作游戏神通。总无益于身心,而适足为其眩惑。前代如秦皇、汉武,俱可为殷鉴。且说杨国忠乘机遣发了安禄山出去,少了个争权夺宠之人,眼前止让得李林甫一个人了。这一个人却摇动他不得的,他既生性阴险,天子又十分信他,宠眷隆重。一日降旨,着百官公阅岁贡之物于尚书省,阅毕回奏。玄宗命将本年贡物,以车载往李林甫家中踢之,其宠眷如此。林甫之子林岫,亦官于朝,颇怀盈满之惧。尝从林甫闲步后园,见一役夫倦卧树下,因密告林甫道:“大人久专朝政,仇怨满天下;倘一旦祸患忽作,欲似此役夫之高卧,岂可得乎?”林甫默然不答。自此常恐有刺客侠士暗算他,出则步骑百余人,左右翼卫。前驰在数百步外,辟人除道。居则重门复壁,如防大敌。一夕屡徒其卧榻,虽家人莫知其处。那个杨国忠却又不然,他自恃椒房之威,爵居右相之尊,一味骄奢淫佚,也不怕人嗔恨,也不管人耻笑。

  时值上已之辰,国忠奉旨,与其弟杨钅舌及诸姨姊妹,齐赴曲江修禊。于是五家各为一队,各著一色衣,姬侍女从不计其数。新妆炫服,相映如百花焕发。乘马驾车,不用伞盖遮蔽,路傍观者如堵。国忠与虢国夫人,并辔扬鞭,以为谐谑。众人直游玩至晚夕,乘烛而归,遣簪坠舄,返于路衢。杜工部有:“丽人行”云:

  三月三日天气清,长安水边多丽人。态浓意远淑且真,肌肤细

  腻骨肉匀。绣罗衣裳照暮春,蹙金孔雀银麒麟,头上何所有?翠微

  囗叶垂鬓唇。背后何所见,珠压腰被稳称身。就巾云幕椒房亲,赐

  名大国韩虢秦。紫驼之峰出翠釜,水晶之盘行素鳞。犀箸厌饫久

  未下,鸾刀缕切空纷纶。黄门飞鞋不动尘,御厨络绎送八珍。箫鼓

  哀吟感鬼神,宾从杂沓实要津。后来鞍马何逡巡,当轩下马入锦

  茵。杨花雪落覆白苹,青鸟飞去衔红巾。炙手可热势绝伦,慎莫近

  前丞相嗔。

  当日一行人游玩过了,次日俱入宫见驾谢恩。玄宗赐宴内殿,国忠奏道:“臣等奉旨修楔,非图燕乐,正为圣天子及清宫眷,迎祥迓福。昨赴曲江,威仪美盛,万里观瞻,众情欣悦,具见太平景像,臣等不胜庆幸。”玄宗大喜道:“卿等于游戏之中,不忘君上,忠爱可嘉,当有赏赉。”宴罢,至明日,出内府珍玩,颁赐诸人,赐韩国夫人照夜玑,赐虢国夫人锁子帐,赐秦国夫人七叶冠。当时杨妃奏道:“陛下前以宝屏赐妾,屏上雕刻前代美人容貌,以妾对之,自觉形秽,今请陛下转赐妾兄国忠何如?”玄宗笑道:“朕闻国忠婢妾极多,每至冬月,选婢妾之肥硕者,环立于后,谓之肉屏遮风。今以此屏赐之,殊胜他家肉屏风也。”原来这屏名号为虹霓屏,乃隋朝遗物。屏上雕镂前代美人的形像,宛然如生,各长三寸许,水晶为地,其间服玩衣饰之类,都用众宝嵌成,极其精巧,疑为鬼工,非人力所能造作的。后人有词为证:

  屏似虹霓变幻,画非笔墨经营。浑将杂宝当丹青,雕刻精工莫

  并。  试看冶容种种,绝胜妙画真真。若还逐一唤娇名,当使人

  人低应。

  玄宗将此屏赐与国忠,又命内侍传述贵妃奏请之意。国忠谢恩拜受,将屏安放内宅楼上,常与亲友族辈家眷等观玩,无不叹美欣羡,以为希世之珍。

  一日,国忠独坐楼上纳凉,看看屏上众美人,暗想道:“世间岂真有此等尤物,我若得此一二人,便为乐无穷矣。”正想念间,不觉困倦,因就榻上偃卧。才伏枕,忽见屏上众美人,一个个摇头动目,恍惚间都走下屏来。顿长几尺,宛如生人,直来卧榻前,一一称名号。或云我裂缯人也,或云我步莲人也,或云我烷纱人也,或云我当垆人也,或云我解珮人也,或云我拾翠人也,或云我是许飞琼,或云我是薛夜来,或云我是桃源仙子,或云我是巫山神女,如此等类,不可枚举。杨国忠虽睁着眼儿历历亲见,却是身体不能动一动,口中不能发一声。诸美女各以椅列坐,少顷有纤腰倩妆女妓十余人,亦从屏上下来,云是楚章华踏谣娘也,遂连袂而歌,其声极清细。歌罢诸女皆起,那一个自称巫山神女的,指着国忠说道:“你自恃权相,实乃误国鄙夫,何敢亵玩我等,又辄作妄想,殊为可笑可恶!”诸女齐拍手笑说道:“阿环无见识,三郎又轻听其言,以致虹霓宝屏,见辱于庸奴。此奴将来受祸不小,吾等何必与他计较,且去且去。”于是一一复回屏上。国忠方才如梦初醒,吓得冷汗浑身,急奔下楼。叫家下的用人,将此屏掩过,锁闭楼门。自此每当风清月白之夜,即闻楼上有隐隐许多女人,歌唱笑语之声。家内大小上下男女,无一人敢登此楼者。国忠入宫,密将此事与杨贵妃说知,只隐过了被美人责骂之言。杨妃闻此怪异,大为惊诧,即转奏玄宗,欲请旨毁碎此屏。玄宗说道:“屏上诸女,既系前代有名的佳人美女,且有仙娥神女列在其内,何可轻毁?吾当问通元先生与叶尊师,便知是何妖祥。”

  你道通元先生同叶尊师是谁?原来玄宗最好神仙,自昔高宗尊奉老君为玄元皇帝,至玄宗时又求得李老君的遗像,十分敬礼。命天下都立庙,招住持奉侍。于是方士辈竞进。有人荐方士张果,是当世神仙,用礼召至京师,拜为银青光禄大夫,赐号通元先生;又有人荐方士叶法善,有奇术,善符咒,玄宗亦以礼召来至京师,称为尊师。其他方士虽多,惟此二人为最。当下玄宗将国忠屏上所言美人出现之说问之。张果道:“妖由人兴,此必杨相看了屏上的娇容,妄生邪念,故妖孽应念而作耳,叶师治之足矣!”叶法善说道:“凡宝物易为精怪,况人心感触,自现灵异。臣当书一符,焚于屏前以镇之。今后观此屏者,勿得玩亵。每逢朔望,用香花供奉,自然无恙。”玄宗便请法善手书正乙灵符一道,遣内侍赍付国忠,且传述二人之言。国忠闻说妖由邪念而生,自己不觉毛骨悚然,随即登楼展屏,将符焚化。焚符之顷,只见满楼电光闪烁。自此以后,楼中安静,绝无声响。至朔望瞻礼时,说也奇异,见屏上众美人愈加光彩夺目,但看去自有一种端庄之度,甚觉比前不同了。正是:

  正能治邪,邪不胜正。以正治邪,邪亦反正。

  玄宗闻知,愈信叶法善之神术。一日私问法善道:“张果先生道德高妙,朕常询其生平,但笑而不答,何也?”法善道:“他的生平,即神仙辈亦莫能推测。但知他在唐尧时,曾官为侍中耳。若其出处履历,椎臣知之,余人不知也。”玄宗欣然道:“尊师请试言之。”叶法善说道:“臣惧祸及,故不敢直言奏听。”玄宗道:“尊师神仙中人,有何祸之可惧,幸勿托词隐秘。”法善沉吟道:“陛下必欲臣直言,臣今言之必立死。陛下幸怜臣,可立召张先生,不惜屈体求之,臣庶可更生矣。”玄宗连声许诺,法善请屏退左右,密奏说道:“他是混饨初分时,白蝙蝠精也。”言未已,忽然口吐鲜血,昏绝于地。玄宗即呼内侍,速传口敕,立召张果入宫见驾。少顷张果携杖而至,玄宗降座迎之,说道:“叶尊师得罪于先生,皆朕之过。朕今代为之请,幸看薄面恕之。”说罢,便欲屈膝下去。张果忙起道:“何敢劳陛下屈尊,但小子不当饶舌耳!”遂以手中杖,连击法善三下道:“可便转来!”只见法善蹶然而醒,即时站起,整衣向玄宗谢恩,随向张果谢罪。张果笑道:“吾杖不易得也。”法善再三称谢。玄宗大喜,各赐之茶果而退。

  过了几日,适有使者从海上来,带得一种恶草,其性最毒,海上人传言,虽神仙亦不敢食此草。玄宗以示法善,问识此草否。法善道:“此名乌堇草,最能毒人,使臣食之,亦当小病也。他仙若中其毒,性命不保。惟张果先生,或不畏此耳。”玄宗乃密置此草于酒中,立召张果至内殿赐宴,先饮以美酒,玄宗问:“先生实能饮几何?”张果说道:“臣饮不过数爵,臣离中有一道童,可饮一斗,多亦不能也。”玄宗道:“可召来否?”张果道:“臣请呼之。”乃向空中叫道:“童子,可速来见驾!”叫声未绝,只见一个童子,从房头飞下。年可十四五岁,头尖腹大。整衣肃容,拜于御前。玄宗惊异,即命以大斗酌酒赐之。童子谢了恩,接过酒来,一口气吃干。玄宗皇帝见他吃得爽快,命更饮一斗,童子又接来便吃。却吃不上两三口,只见那吃的酒,从头顶上骨都都滚将出来。张果笑道:“汝量有限,何得多饮。”遂取桌上桃核一枚掷之,阁阁有声,应手而仆,酒流满地。仔细一看,却原来不是童子,是一个盛酒的葫芦,其中仅可容一斗酒。玄宗看了大笑道:“先生游戏,神通甚妙,可更进一觞。”乃密令内侍把乌董酒,斟与他吃。张果却不推辞,一饮而尽。少顷,只见张果垂头闭目,就坐席上,昏然睡去。玄宗当时吩咐内侍说,不要惊动他,由他熟睡。没半个时辰,即欠伸而起笑道:“此酒非佳酒也,若他人饮此酒,不复醒矣!”袖中出一小镜子自照道:“恶酒竟坏我齿。”玄宗看时,果见其齿都黑了。张果不慌不忙,双手向两颐一拍,把口中黑齿尽数都吐出来了,登时又重生了一口雪白的好牙齿。玄宗一见,惊喜赞叹道好。正是:

  戏将毒草试神仙,只博先生一觉眠。

  不坏真身依旧在,齿牙落得换新鲜。

  自此玄宗愈信神仙之术。

  时至上元之夕,玄宗于内庭高扎彩楼,张灯饮宴。不召外臣陪饮,亦不召嫔妃奉侍。只召张果、叶法善二人。张果偶他往,未即至,法善先来。玄宗赐坐首席,举觞共饮,一时灯月交辉,歌舞间作,十分欢喜。玄宗酒酣,指着灯彩笑道:“此间灯事,可谓极盛,他方安能有此耶!”法善举眼,四下一看,用手向西指道:“西凉府城中,今夜灯事极胜,不亚于京师。”玄宗道:“先生若有所见,朕不得而见也。”法善道:“陛下欲见,亦有何难。”玄宗连忙问道:“尊师有何法术,可使朕一见胜境乎?”法善道:“臣今承陛下御风而往,转回不过片时。”玄宗欣然而起。旁边走高力士过来,俯伏奏道:“叶尊师虽有妙法,皇爷岂可以身为试,愿勿轻动。”玄宗道:“尊师必不误朕,汝切勿多言,我亦不须汝同行,你只在此候着便了。”高力士不敢再说,唯唯而退。

  法善请玄宗暂撤宴更衣;小内侍二人,亦更换衣服。俱出立庭中,都叫紧闭双目。只觉两足腾起,如行霄汉中。俄顷之间,脚已着地。耳边但闻人声喧闹,都是西凉府语音。法善叫请开眼,玄宗开目一看,只见彩灯绵亘数里,观灯之人,往来杂沓;心上又惊又喜,杂于稠人之中,到处游看,私问法善道:“尊师得非幻术乎?”法善道:“陛下苦不信今夜之游,请留征验。”遂问内侍:“你等身边带得有何物件?”内侍道:“有皇爷常把玩的小玉如意在此。”法善乃与玄宗入一酒肆中,呼酒共饮,须臾饮讫。即以小玉如意,暂抵酒价。请唐皇写了一纸手照,约几日遣人来取赎。出了店门,步至城外,仍教各自闭目。顷刻之间,腾空而回,直到殿前落地。高力士接着,叩头口称万岁,看席上所燃的金莲宝烛,犹未及半也。

  玄宗正在惊疑,左右传奏张果先生到,玄宗即时延入。张果道:“臣偶出游,未即应召而至,伏乞陛下恕臣之罪。”玄宗道:“先生辈闲云野鹤,岂拘世法,有何可罪之有?但未知先生适间何往?”张果道:“臣适往广陵访一道友,不意陛下见召,以致来迟。”玄宗道:“广陵去此甚远,先生之往来,何其速也!”张果笑道:“朝游北海,幕宿苍梧,仙家常事,况如西凉广陵,直跬步间耳。”因问法善道:“西凉灯事若何?”法善道:“与京师略同。”玄宗问道:“先生适从广陵来,广陵亦行灯事否?”张果老道:“广陵灯事亦极盛,此时正在热闹之际。”法善道:“臣不敢启请陛下,更以余兴至彼一观,亦颇足以怡悦圣情。”玄宗欣喜道:“如此甚妙。”因问张果道:“先生肯同往么?”张果老道:“臣愿随圣驾,此行可不须腾空御风,亦不须游行城市。臣有小术,上可不至天,下可不着地,任凭陛下玩赏。”玄宗道:“此更奇妙,愿即施行神术。”张果道:“请陛下更衣,穿极华美冠裳。”叫高力士亦著华服,又使梨园伶工数人,亦都著锦衣花帽。张果老却解下自己腰间丝绦向空一掷,化成一座彩桥,起自殿庭,直接云霄。怎见得这桥的奇异?有“西江月”词一阕为证:

  白玉莹莹铺就,朱栏曲曲遮来。凌云驾汉近瑶台,一望霞明云

  霭。

  稳步无须回顾,安行不用疑猜。临高视下叹奇哉,恍若身居天

  界。

  当下张果老与法善前导,引玄宗徐步上桥。高力士及伶工等俱从,但戒勿回头反顾,只管向前行去。行不数百步,张果、法善二人早立住了脚,说道:“陛下请止步,已至广陵地。”城中灯火之多,陈设之盛,不减于西凉。那些看灯的士女们,忽观空中有五色彩云,拥着一簇人各样打扮,衣冠华丽,疑是星官仙子出现,都向空中瞻仰叩拜。玄宗及高力士等立于桥上,仰看大汉,月明如昼,低头下视广陵城市灯火,大喜。法善请敕伶工,奏霓裳羽衣一曲。奏毕,张果老同法善,仍引玄宗与高力士伶工众人等,于桥上步回宫禁。才步下桥,张果老即时把袖一拂,桥忽不见,只见张果老手中,原拿着丝带一绦,仍旧把来系于腰间。高力士伶工众人等,皆大惊异。玄宗此时说道:“先生神术通灵,真乃奇妙!”张果老回说道:“此是仙家游戏小术,何足多羡。”玄宗再命洗杯赐酒,直至天晓时候,方才罢宴各散。后人有诗叹道:

  仙家游戏亦神通,却使君王学御风。

  万乘至尊宜自重,怎从术士步空中?

  次日,玄宗密遣使者,即将西凉府酒店中主人写的手照,到彼酒店取赎小玉如意。使者行了几日,却果然取赎回来,仍信上元十五夜之游,是真非幻。过了几月,广陵地方官上疏奏称:“本地于正月十五夜二更后,天际中忽现五色祥云万朵,云中仙灵,历历可睹。又闻仙乐嘹亮,迥非人间声调,此诚圣世瑞征,合应奏闻。”玄宗览疏,暗自称奇,即不明言此事,只批个知道了。原来这霓裳羽衣曲,乃是玄宗于开元之时,尝梦游月宫,见有仙女数十,素练宽衣,环珮丁东,歌舞于广寒宫中,声调佳妙,非人世所能有。玄宗因问:“此何曲为名?”众女答道:“名为霓裳羽衣曲。”玄宗梦中密记其声调,及醒来一一记得,遂传示乐工,谱成此曲,果然不是人间声调也。玄宗益信二人为神仙。又闻张果每出,必乘一白驴,其行如飞,及归便把此驴,折叠如纸,置于巾箱中,欲乘则以水巽之,依旧成驴。玄宗愈奇其术,思欲与之联为姻眷,要将玉真公主下嫁与他。张果说道:“臣有别业在王屋山中,向曾以太平钱三十万聘娶章氏女在彼,今岂容更娶?况臣疏野性成,不慕荣禄,入京已久,念切远山,伏乞天恩放回,实为至幸。”玄宗说道:“先生不肯尚主,朕亦不敢相强。却如何便欲舍朕而去耶!先生与叶尊师同在朕左右,二位不可缺一,方思朝夕就教,幸勿遽萌去志。”张果感其诚意,遂与叶法善仍留京邸。

  法善昔年尝隐于松阳,与刺史李邕相契。李邕极是多才,既能作文,又善写字,法善曾求他为其祖作碑文一篇。及被召入京时,李邕也升了京官,心中却不喜法善弄术,恐其眩惑君心。法善要把他前日所作碑文,求他一写,李邕再三不肯,说道:“吾方悔为公作,岂能更为公写!”法善笑道:“公既为吾作,岂能不为吾写;今日且不必相强,容后更图之。”当下含笑而别。是夜法善乃于密室中,陈设纸墨笔砚,至三更时,仗剑步罡,焚符一道,口中念念有词,把令牌一拍,只见李邕忽从壁间步出。法善更不同他言语,只把剑来指挥,叫他将纸笔墨砚写碑文,一面使道童翦烛磨墨。须臾之间,碑文写完,法善再写一符焚化,口中念动咒语,把剑一指,喝一声,李邕倏然不见。原来因日间求他写文不肯,故于夜间摄他的魂魄来写了。至明日亲往拜谢,以其所书示之,笑说道:“此即公昨夜梦中所书也。”李邕看了,吓得目瞪口呆,通身汗下。法善道:“既重公之文,不欲屑以他人之笔,故即求公大笔一书。因公未许,故而聊以相戏,多有开罪之处,幸恕不恭。”李邕又惊又恼,未发一言。法善仍具一分厚礼,以为润笔之资,李邕也不肯受。玄宗闻知此事,惊叹说道:“神仙固不可与相抗也。”李邕所写此碑,当时就名为追魂碑。自此朝廷益信神仙之道,那些方士,亦日益进。一日,鄂州地方守臣上疏,荐方士罗公远,广极神通,大有奇术,特送来京见驾。正是:

  朝里仙人尚未归,远方仙客又来到。

  莫道仙人何太多,只因天子有酷好。

  床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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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五回 罗公远预寄蜀当归 安禄山请用番将士

  隋唐演义--第八十五回 罗公远预寄蜀当归 安禄山请用番将士词曰:

  仙客寄书天子,无几字,药名儿最堪思。汉戊忽更番戍,

  君王偏不疑。信杀姓安人,好却忘危。

  调寄“定西番”

  从来为人最忌贪、嗔、痴三字,况为天子者乎。自古圣帝贤王,惟是正己率物,思患防微,励精图治,必不惑于异端幽渺之说。若既身为天子,富贵已极,却又想长生不老之术,因而远求神仙,甚且以万乘之尊严,好学他家的幻术。学之不得,而至于怨怒,妄行杀戮,岂非贪而又嗔。究竟其人若果可杀,即非神仙。若是神仙,杀亦不死。不惟不死而已,他还把日后之事,预先寄个哑谜儿与你。还不省悟,依然从信奸邪,以致变更旧制,贻害于后,毕竟认定恶人为好人,这又是极痴的了。且说玄宗款留住了张果、叶法善,不放还山。鄂州守臣又荐罗公远,表奏他的术法神通,起送到京师。

  那罗公远,不知何处人也,亦不知为何代人,其容貌常如十六七岁一个孩子,到处闲游,踪迹无定。一日游至鄂州,恰值本州官府,因天时亢旱,延请僧道于社稷坛内启建法事,祈求雨泽。祷告的人甚多,人丛中有个穿白的人,在那里闲看。其人身长丈余,顾盼非常,众皆属国,或问其姓名居处,答道:“我姓龙,本处人氏。”正说间,罗公远适至,见了那人,怒目咄嗟道:“这等亢旱,汝何不去行雨济人,却在此阐行?”那人敛容拱手道:“不奉天符,无处取水。”公远道:“汝但速行,吾当助汝。”那人连声应道是,疾趋而去。众人惊问:“此是何人?”罗公远道:“此乃本地水府龙神也,吾敕令速行雨,以救亢旱。奈他未奉上帝之敕令,不敢擅自取水,吾今当以滴水助之,救济此处的禾稻。”一面说,一面举眼四下观看,见那僧道诵经的桌上,有一方大砚。因才写得疏文,砚台池中积有这些墨水。公远上前把口向砚中池里,一口吸起,望空一喷,喝道:“速行雨来!”只见霎时间,日掩云腾,大风顿作。公远即对众人说道:“雨将至矣!列位避着,不要被雨打湿了衣服。”说犹未了,雨点骤至,顷刻之间,如倾盆倒瓮,落了半晌。约有尺余,方才止息。却也作怪,那雨落地地上,沾在衣上,都是黝黑的一般。原来龙神全凭仗仙力,就这口墨水化作雨泽,以救亢旱,故雨色皆黑。当下人人嗟异,个个欢喜,问了罗公远的姓名,簇拥去见本州太守,具白其事。太守欲酬以金帛,公远笑而不受。太守说道:“天子尊信神仙,君既有如此道术,吾定当荐引至御前,必蒙敬礼。”公远道:“吾本不喜邀游帝庭,但闻张、叶二仙在京师,吾正欲一识其面,今乘便往见之,无所不可。”于是太守具疏,遣使伴送。公远来至京中,使者将疏章投进,玄宗览疏,即传旨召见。

  那日玄宗坐庆云亭下,看张果与叶法善对弈。内侍引公远入来,将至亭下,玄宗指着张、叶二仙道:“此鄂州送来异人罗公远,二位先生试与一谈。”张、叶二人举目一看,遥见公远体弱容嫩,宛如小孩童,将要成冠一般的样儿,都笑道:“孩题之重,有何知识,亦称异人。”公远不慌不忙,行至亭阶之下,玄宗敕免朝拜,命升阶赐坐,因指张、叶二仙师道:“卿识此二人否,此即张果先生、叶法善尊师也。”公远道:“闻名未曾谋面,今日幸得相晤。”张果笑道:“小辈固当不识我。”叶法善道:“安有神仙中人,而不识张果先生者乎?”公远道:“世无不知礼让之神仙,况今二师简傲如此,仆之不相识,亦未足为恨也。”张果大笑说道:“吾且不与子深谈,人人都称子为异人,想必当有异术。吾今姑以极鄙浅之技相试,倘能中窍,自当刮目相待。”便与法善各取棋子几枚,握于手中间说道:“试猜我二人手中棋子各几枚。”公远道:“都无一枚。”二人哈哈大笑,即开手来看时,却果一个也不见了。只见罗公远袖中,伸出双后,棋子满把的笑说道:“棋子已入吾手中矣,二位老仙翁遇着小辈,直教两手俱空的了。”张、叶二仙师,方才惊异,各起身致敬。正是:

  学无前后达为先,莫恃高年欺少年。

  混沌初分张果老,还同小辈并称仙。

  当下玄宗大喜,即赐宴于庆云亭上,给以冠袍,又赐与邸第,尊称为罗仙师。自此公远常与张、叶二人,谈论仙家宗旨,彼此敬服。过了几日,张果、叶法善具疏,坚请还山,道:“罗公远道术殊胜臣辈,留彼在京,足备陛下咨访。臣等出山已久,思归念切,乞赐放还,以遂臣等野性。”玄宗知其归志已决,不便强团,准其哲回家山。有问之处,再候宣召。二人谢恩出京,凡玄宗天子所赐之物,及各官员所赠之珍奇,一无所受,二人遂各飘然而去。正是:

  闲云野鹤,海阔天空。来去自由,不受樊笼。

  自此之后,在京方士辈,只有罗公远为玄宗所尊信,时常召见,叩问长生不死之方。公远道:“长生无方,只要清心寡欲,便可却病延年。”玄宗勉从其说,或时独处一宫,嫔妃不御,后庭宴会,比前也略稀疏了。杨妃意中甚不欢喜。时值中秋月明之夜,玄宗不召嫔妃宴集,独自与公远对月闲谈,说起去年上元佳节,曾同张、叶二位仙师,腾空远游,甚是奇异,因问:“先生亦有此道术否?”公远道:“此亦何难之有?陛下昔年曾梦游月宫,却不曾身亲目睹,臣今请陛下亲见月宫之景可乎?”玄宗大喜。公远即起身,向庭前桂树上折取数枝,用彩线相结,置于庭中,吹口气化作一乘彩舆,请玄宗升舆端坐,又将手中所执如意,化作一只大白鹿,驾车而行,往观月殿。时当高力士奉差他往,又有一个得宠的太监,叫做辅缪琳,叩头启奏道:“前张、叶二仙师,奉驾行游,曾多带内侍同行,今奴辈愿随驾而往。”罗公远道:“月宫非比他处,汝辈何得往观,只我一人护驾足矣!”说罢,即喝一声道起,只见那白鹿驾着彩舆,腾空而起,真人霄汉。公远步于空中,紧紧相随,教玄宗只把双眼望着月,千万不可回顾,亦不可他视。

  转瞬间已近月宫,公远扶住车子,玄宗凝眸一望,只见月中宫殿重重,门户洞开。遥见里面琪花瑶草,映耀夺目,远胜昔日梦中所见。玄宗道:“可入去否?”公远道:“陛下虽贵为天子,却还是凡躯,未容遽入,只可在外面观望。”少顷只闻得异香氤氲,一派乐声嘹亮,仔细听之,正是霓裳羽衣曲。玄宗听罢,低声问道:“世人称美貌女子,必比之月里嫦娥,今嫦娥已在咫尺,可使朕一睹其冶容乎?”公远道:“昔穆天子与王母相会,夙有仙缘故也,陛下非此之比,今得至此,瞻仰宫殿,已是奇福,岂可妄生轻亵之念。”言未已,忽见月中门户尽闭,光彩四散,寒风袭人。公远即唤白鹿来驾彩舆,以羽扇障风而行,少顷冉冉有声及地。公远道:“陛下几触嫦娥之怒,且喜万安。”玄宗才下车,只见彩舆仍化为桂枝,白鹿亦不见,如意仍在公远手中。玄宗又惊又喜。当下公远告辞回寓。玄宗还独坐呆想,啧啧叹异。那内监辅缪琳,因怪公远不许他同往,便进言道:“此幻术惑人,何足惊异,愿皇爷切勿轻信。”玄宗道:“就是幻术,亦殊可喜,朕当学其一二,以为娱悦。”辅缪琳便逢迎道:“幻术中惟隐身法可学,皇爷若学得时,便可暗察内外人等机密之事。”玄宗喜道:“汝言甚是。”

  次日,即召公远入宫,告以欲学隐身法之意。公远道:“隐身法乃仙家借以避俗情缠扰,或遇意外仓猝相逼之事,聊用此法自全耳。陛下一身天下之主,正须向阳出治,如易经云:圣人作而万物睹,如何要学起隐身法来?”玄宗道:“朕学此法,亦藉以防身耳。”公远道:“陛下尊居万乘,时际太平,车驾所至,百灵呵护,有何不乐,何欲以此法防身耶!陛下苦学得此法,只于宫中偶一为之,尚且不可。况日后以为常情,定将怀玺入人家,为所不当为,万一更遇术士,能破此法者,那时白龙鱼腹,必为豫且所困矣。”玄宗道:“朕学得此法,不过在宫中聊为偶戏,决不轻试于外,幸即相传,望先生万勿吝教。”公远此时,当不过玄宗再三恳求,只得将符咒秘诀,一一传授,并教以学习之法。玄宗大喜,便就宫中如法教习。及至习熟试演,始则尚露半身,既而全身俱隐,但终不能泯然无迹。或时露一履,或时露冠髻,或时露衣据,往往被宫人觉见。玄宗立召公远入宫,要他面作此法来看。公远把手向空书符,口中念念有词,即时不见其形,少顷却见他从殿门外入来。玄宗便也学他书空作符,捻诀念咒,却只是隐了身子,露出衣冠。内侍们都含着笑。玄宗问道:“同此符咒,如何自我做来,独不能尽善?”公远道:“陛下以凡躯而遽学仙法,安能尽善?”玄宗因演隐身法不灵,致被左右窃笑,已是怀惭无地了。见公远对着众人,说他是凡躯,好生不悦道:‘咂是神仙少不得也是凡躯,如何凡躯便学不得仙法,还是传法者,不肯尽传其决耳!”说罢拂衣而入,传命公远且退。自此玄宗心中怀怒。

  恰值宰相李林甫因夫人患病垂危,闻得公远常以符药救人危疾,因亲自来求他,救治夫人之病。公远说道:“夫人禄命已尽,不可救疗。况夫人幸得善终于相公之前,生荣死哀,其福过相公十倍矣,何必多求。”李林甫怪其言慢,也心中怀怒,是夜其妻果死。过了一日,秦国夫人忽然患病沉重,杨国忠奉着贵妃之命,来见公远,要求他救治。公远道:“神仙只救得有缘分之人与能修行之人,夫人夙世既无仙缘,今生又无美行,享非分之福,还不自知修省,恶孽且未易仟除,今得命寿终于内寝,较之诸姊妹,已为万幸矣。岂复有方有术可疗?七日之后,名登鬼箓矣!”国忠怒道:“不能相救也罢,何得妄言谤毁?”遂回报杨妃。杨妃大怒,泣奏天子,说道:“罗公远谤毁宫眷,悬殊加咒诅,大不敬上。”李林甫也便乘间奏他妖妄惑众。玄宗已是不悦,况又内外谗言交至,激成十分大怒来了,传旨立即将罗公远斩首西市。公远在寓邸闻命,呵呵大笑,也不肯绑缚,直飞步至西市中伸颈就刑。钢刀落处,并无点血。但见一道青气,从头顶中直出,透上重霄。正是:

  如囗宾国王,斩师子和尚。是亦善知识,以杀为供养。

  玄宗一时恨怒,立即命斩罗公远。旋即自思他是个有道术之人,何可轻杀。连忙呼内侍快传旨停刑。及到时却已早杀过了。玄宗懊悔不已,命收其尸首,用香木为棺椁成殓。至七日之后,秦国夫人果然病死。玄宗闻讣,不胜嗟悼,赠恤极其丰厚。正是:

  三姨如鼎足,秦国命何促?死或贤于生,寿终还是福。

  玄宗因秦国夫人之死,益信公远之言不谬,念念不忘,然已无可如何。因思到张果、叶法善,不知今在何处。遂命辅缪琳往王屋山迎请张果老,他若不肯复来,便往访叶法善。二人之中,必得其一。缪琳率了圣旨,带着仆从车马,出京赶行,勿闻路人传说:“张果老先生,已死于杨州地方了。”缪琳正在疑信之际,却接得京报,杨州守臣某人上疏,奏张果于本年某月某日,在琼花观中端坐而逝,袖中有谢恩表文一道,其尸身未及收殓,立时腐败消化。缪琳得了此信,遂不往王屋山去了,只专心访问叶法善居处。有人说曾在蜀中成都府见过他来,辅缪琳即令仆从人等,望蜀中道上一路而行。既入蜀境,山路崎岖,甚是难走得很。忽见山岭上,一个少年道者迤逦而来,口中高声歌唱道:

  山路崎岖那可行,仙人往矣纵难迎。

  须知死者何曾死,只愁生者难长生。

  那道者一头歌,一头走,渐渐行至马前。辅缪琳仔细一看,大吃一惊。原来不是别人,却是一个罗公远。辅缪琳连忙下马作揖,问:“仙师无恙?”公远笑道:“天子尊礼神仙,却如何把贫道恁般相戏。如今张果老先生怕杀,已诈死了。叶尊师也怕杀,远游海外,无处可寻,不如回京去罢。”辅缪琳道:“天子方悔前过,伏祈仙师同往京中见驾,以慰圣心。”公远笑道:‘哦去何如天子来,你可不必多言。我有一封书并一信物寄上于天子,你可为我致意。”即刻于抽中取出一封书来,内有累然一物,外面重重缄题,付与缪琳收了。缪琳道:“天子正有言语,欲叩间仙师,还求师驾一往。”公远道:“无他言,但能远却宫中女子,更谨防边上女子,自然天下太平。”缪琳私问朝中诸大臣休咎何如。公远道:“李相恶贯满盈,死期近矣,还有身后之祸。杨相尚有几年玩福,其后可想而知也。”缪琳又问自己将来休咎。公远道:“凡人能不贪财,便可无祸患。”说罢,举手作揖而别,腾空直去。缪琳同从人等,无不咄咄称异,想道:“叶法善既难寻访,不如回京复奏候旨罢。”主意已定,遂趱程回京。直到宫里,见了玄宗,细细备奏过岭遇罗公远之事,把书信呈上。玄宗大为惊诧,拆视其书,却无多语,只有四个大字,下注一行小字。道是:

  安莫忘危外有一药物名日蜀当归谨附上

  玄宗看了书同药物,沉吟不语。缪琳又密奏公远所云宫中女子、边上女子之说。玄宗想道:“他常劝我清心寡欲,可以延年;今言须要远女子,又言莫忘危,疑即此意。那蜀当归或系延年良药,亦未可知。但公远明明被杀,如何却又在那里?”遂命内侍速启其棺视之,原来棺中一无所有。玄宗嗟叹说道:“神仙之幻化如此,朕徒为人所笑耳!”看官,你道他所言宫中女子,明明指是杨妃。其所云边上女子,是说安禄山也,以安字内有女字故耳。蜀当归三字,暗藏下哑谜;至言安莫忘危,已明说出个安字了,玄宗却全不理会。此时安禄山正兼制范阳、平卢、河东三镇,坐拥重兵,久作大藩。又有宫中线索,势甚骄横。但常自念当时不拜太子,想太子必然见怪。玄宗年纪渐高,恐一旦晏驾,太子即位,决无好处到我,因此心感不安,常怀异想。禄山平日所畏忌的,只有一个李林甫,常呼李林甫为十郎,每遇使者从京师来,必问李十郎有何话说。若闻有称奖他的言语,便大欢喜。若说李丞相寄语安节度,好自检点,即便攒眉嗟叹,坐卧不安。李林甫也时常有书信问候他,书中多能揣知其情,道着他的心事,却又顶为布置,安放于此,受其笼络,不敢妄有作为。那知林甫自妻亡之后,自己也患病起来了。适当辅缪琳回京时,林甫已卧床上不能起来,病中忽闻罗公远未死,这个吃惊非同小可。自说道:“我曾劾奏他的,不意他果是一个神仙,杀而不死,今倘来修怨,不比凡人可以防备,却如何解救?”自此日夕惊惶恐惧,病势愈重,不几日间呜呼死了。正是:

  天子殿前去奸相,阎王台下到凶国。

  可恨那李林甫自居相位,推有媚事左右,迎合上意,以固其宠;杜绝言路,掩蔽耳目,以成其奸;妒贤嫉能,排抑胜己,以保其位;屡起大狱,诛逐贤臣,以张其威。自东宫以下,畏之侧目。为相一十九年,养成天下之乱,玄宗到底不知其奸恶,闻其身死,甚为叹悼。太子在东宫,闻林甫已死,叹道:“吾今日卧始贴席矣!”杨国忠本极恨李林甫,只因他甚得君宠,难与争权,积恨已久,今乘其死,复要寻事泄忿,乃劾奏林甫生前多蓄死士于私第,托言出入防卫,其实阴谋不轨。又道他屡次谋陷东宫,动摇国本,其心叵测。又讽朝臣交章追劾他许多罪款。杨妃因怪他挟制安禄山,也于玄宗面前说他多少奸恶之处。玄宗此时,方才省悟,下诏暴其恶逆之状,颁贴天下,追削官爵,剖其棺,籍其家产。其子侍郎李岫,亦即革职,永不复用。果然应了罗公远所言这身后之祸。正是:

  生作权奸种祸殃,那知死后受摧戕。

  非因为国持公论,各快私心借宪章。

  李林甫死后,杨国忠兼左右相,独掌朝权,擅作威福,内外文武各官,莫不震畏。惟有安禄山不肯相下,他只因李林甫狡猾胜于己,故心怀畏忌。那杨国忠是平日所相押,一向藐视他的,今虽专权用事,禄山全不在意。四处藩镇,都遣人赍礼往贺,独禄山不贺。杨国忠大怒,密奏玄宗道:“安禄山本系番人,今雄据三大镇,殊非所宜,当有以防之。”玄宗不以为然。国忠乃厚结陇右节度使哥舒翰,要与他并力排挤安禄山。时陇右富庶甲天下,自安远门西尽唐境,凡一万二千余里,闾闾相望,桑麻遍野,国忠奏言,此皆节度使哥舒翰抚循调度之功,宜加优擢诏。诏以哥舒翰兼河西节度使,抚制两镇。禄山闻知,明知得是国忠藉为党援,愈如不乐,常于醉后,对人前将国忠谩骂。国忠微闻其语,一发恼恨,又密奏玄宗,说:“安禄山向同李林甫狼狈为奸,今林甫死后,罪状昭著,安禄山心不自安,目前必有异谋。陛下若不肯信,诏遣使往召入觐,彼且必不奉诏,便可察其心矣。”

  玄宗唯唯而起,退入宫中,沉吟不决。杨妃问:“陛下有何事情,索于心中?”玄宗道:“汝兄国忠,屡奏安禄山必反,我未之深信。今劝朕遣使往召入觐,若他不来,其意可知,使当问罪。我意此儿受我厚恩,未必相负于我,故心中筹画未定。”杨妃着惊道:“吾兄何遽意禄山必反耶!彼既如此怀疑,陛下当如其所奏,遣一内侍往召安禄山。若禄山肯来,妾兄同陛下便可释疑矣。”玄宗依其言,即作手敕,遣辅缪琳赍赴范阳召安禄山入朝见驾。辅缪琳领了敕命,正将起行,杨妃私以金帛赐之,付手书一封密致安禄山,教他闻召即来,凡事有我在此,从中周旋,包管他有益无损,切勿迟回观望,致启天子之疑。理琳一一领命,星夜不息,来至范阳。禄山拜迎敕谕。辅缪琳当堂宣读道:

  皇帝手敕东平郡王范阳、平卢、河东节度使安禄山:卿昔事朕

  左右,欢叙如家人,乃者远镇外藩,道尔睽隔。朕甚念卿,意卿亦必

  念朕,顾卿即相念,非征召何缘入见?兹于敕到,即可赴阙,暂来即

  反,无以跋涉为劳,朕亦欲面询边庭事也。见谕速赴来京毋怠。

  安禄山接过手敕,设宴款待天使,问道:“天子召我何意?”缪琳道:“天子不过相念之深耳!”禄山沉吟道:“杨相有所言否?”缪琳道:“相召是天子意,非宰相意也。”禄山笑道:“天子意即宰相意也。”缪琳屏退左右,密致杨妃手书并述其所言,禄山方才欢喜,即日起马星驰到京,入朝面圣。玄宗大喜道:“人言汝未必肯来,独朕信汝必至,今果然也。”遂命行家人礼,赐宴于内殿,禄山涕泣道:“臣本番人,蒙陛下宠擢至此,粉身莫报。奈为杨国忠所嫉忌,臣死无日矣!”玄宗抚慰说道:“有朕在,汝可无虑也。”是夜留宿内庭。

  次日,人见杨妃,赐宴宫中,深情畅叙。禄山道:“儿非不恋,但势不可久留,明日便须辞行。”杨妃道:“吾亦不敢留你,明日辞朝后速走勿迟。”禄山点头会意。次日奏称边政重任,不敢旷职,告辞回镇。玄宗准奏,亲解御衣赐之,禄山涕泣拜受,即日辞朝谢恩。随行之时,走马至杨国忠府第,匆匆一见,即刻飞星出京,昼夜兼行,不日到镇。他恐国忠请奏留之,故此急急回任。自此玄宗愈加亲信,人有首告禄山欲反者,玄宗命将此人缚送范阳,听其究治,由是人无敢言者。禄山自此益无忌惮,因想:“三镇之中,守把各险要处的将士,都是汉人。倘他日若有举动,必不为我所用,不如以番将代之为妙。”遂上疏奏称,边庭险要之处,非武健过人者,不能守御。汉将柔弱,不若番将骁勇,请以番将三十一人,代守边汉将。疏上,同平章事韦见素,进言说道:“禄山久有异志,今上此疏,反状明矣,其所请必不可许。”玄宗不悦,说道:“向者边政俱用文臣,渐至武备废弛;今改用番人为节度,边庭壁垒一新,即此看来,安见番人不可以代汉将?禄山为国家计,欲慎固封守,故有此请,卿等何得动言其反?”遂不听韦见素之言,即就批旨:依卿所请奏,三镇各险要处,都用番将戍守。其旧戍汉将,调内地别用。自此番人据险,禄山愈得其势,边事不可问矣。正是:

  番人使为汉地守,汉地将为番人有。

  君王偏独信奸谋,枉却朝臣言苦口。

  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文分解。
 楼主| 发表于 2008-5-23 10:45:53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八十六回 长生殿半夜私盟 勤政楼通宵欢宴

  隋唐演义--第八十六回 长生殿半夜私盟 勤政楼通宵欢宴词曰:

  恩深爱深,情真意真。巧乘七夕私盟,有双星证明。时平世

  平,赏心快心。楼存勤政虚名,奈君王倦勤。

  调寄“醉太平”

  却说佛氏之教,最重誓愿一道。若是那人发一愿,立一誓,冥冥之中,便有神鬼证明,今生来世必要如其所言而后止。说便是这等说,也须看他所立之愿,合理不合理,可从不可从。难道那不合理、不可从的誓愿,也必如其所言不成?大抵人生誓愿,唯于男女之间为最多。然山盟海誓,都因幽期密约而起,其间亦有正有不正,有变有不变。至若身为天子,六宫妃嫔以时进御,堂堂正正,用不着私期密约,又何须海誓山盟。惟有那耽于色、溺于爱的,把三千宠幸萃于一人,于是今生之乐未已,又誓愿结来生之欢。殊不知目前相聚,还是因前生之节义,了宿世之情缘,何得于今生又起妄想。且既心惑于女宠,宜乎谁妇言是用,以奢侈相尚,以风流相赏,置国家安危于不理,天下将纷纷多事。却还只道时平世泰,极图娱乐,亦何异于处堂之燕雀乎?

  且说玄宗听信安禄山之言,将三镇险要之处,尽改用番人戍守,韦见素进谏不从。一日,韦见素与杨国忠同在上前,高力士侍立于侧。玄宗道:“朕春秋渐高,颇倦于政,今以朝事付之宰相,以边事付之将帅,亦复何忧?”高力士奏道:“诚如圣谕,但闻南诏反叛,屡致丧师。又边将拥兵太盛,朝廷必须有以制之,方能无有后患。”玄宗说道:“汝且勿言,宰相当自有调度。”原来那南诏,即今云南地方,南蛮人称其王为诏。本来共有六诏,其中有名蒙舍诏者,地在极南,故曰南诏。五诏俱微弱,南诏独强,其王皮逻阁,行贿于边臣,请合南地六诏为一。朝廷许之,赐名归义,封之为云南王,后竟自恃强大,举兵反叛。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率兵与战,被他杀败,士卒死者甚多。杨国忠与鲜于仲通有旧好,掩其败状,仍叙其功。后又命剑南留守李密,引兵七万讨之,复被杀败,全军覆没。国忠又隐其败,转以捷闻。更发大兵前往征讨,前后死者,不计其数,人莫有敢言者。高力士偶然言及,国忠连忙掩饰道:“南蛮背叛,王师征讨,自然平定,无烦圣虑。至若边将拥兵太盛,力士所言是也。即如安禄山坐制三大镇,兵强势横,大有异志,不可不慎防之。”玄宗闻其言,沉吟不语。韦见素奏道:“臣有一策,可潜消安禄山之异志。”玄宗问道:“是有何策?”韦见素道:“今若内擢安禄山为平章事,召之入朝,而别以三大臣分为范阳、平卢、河东三镇,则安禄山之兵权既释,而奸谋自沮矣。”杨国忠道:“此策甚善,愿陛下从之。”玄宗口虽应诺,意犹未决。

  当日朝退回宫,把这一席话说与杨妃知道。杨妃意中虽极欲禄山入朝,再与相叙,却恐怕到了京师,未免为国忠所谋害。乃密启奏玄宗道:“安禄山未有反形,为何外臣都说他要反?他方今掌握重兵在外,无故频频征召,适足启其疑惧。不如先遣一中使往观之,若果有可疑之处,然后召之,看他如何便了。”玄宗依其言,即遣内侍辅缪琳,赍极美果品数种,往赐安禄山,潜察其举动。缪琳当奉玄宗之命,直至范阳。禄山早已得了宫中消息,知其来意,遂厚款缪琳,又将金帛宝玩送与缪琳,托他好为周旋。缪琳受了贿赂,一力应承,星夜回来复旨,极言安禄山在边,忠诚为国,并无二心。玄宗听说,信以为然,乃召杨国忠入宫面谕道:“国家待安禄山极厚,安禄山亦必能尽忠报国,决不敢于相负,朕可自保其无他,卿等不必多疑。”国忠不敢争论,只得唯唯而退。正是:

  奸徒得奥援,贿赂已通神。莫漫愁边事,君王作保人。

  自此玄宗竟以边境无事,安意肆志。且又自计年已渐老,正须及时行乐,送日夕与嫔妃内侍,及梨园子弟们,征歌逐舞,十分快活。杨妃与韩国夫人、虢国夫人辈,愈加骄奢淫佚。华清宫中,更置香汤泉一十六所,俱极精雅,以备嫔妃侍女们不时洗浴。其奉御浴池,俱用文瑶宝石砌成,中有玉莲温泉,以文木雕刻凫雁鸳鹭等水禽之形,缝以锦绣,浮于泉水之上,以为戏玩。每至天暖之时,酒闹之后,池中温暖。玄宗与杨妃各穿单拾短衣,乘小舟游荡于其中。游至幽隐之处,或正炎热难堪,即令宫人扶杨妃到处就浴。每自宫眷浴罢之后,池中水退出御沟,其中遗珠残环,流出街渠,路人时有所获,其奢靡如此。杨妃因身体颇丰,性最怕热,每当夏日,只衣轻纳,使侍儿交扇鼓风,犹挥汗不止,却又奇怪得很,他身上出的汗,比人大不相同,红腻而多香,拭抹于巾帕之上,色如桃花,真正天生尤物,绝不犹人。又因有肺渴之疾,常含一玉鱼儿于口中,取凉津润肺。一日偶患齿痛,玉鱼儿也含不得,于是手托香腮,闷闷的闲坐窗前。玄宗看了,愈见其妩媚,可怜可爱,说道:“为朕的恨不能为妃子分痛也!”后人有画杨贵妃齿痛图者,冯海粟题其上云:

  华清宫一齿动,马嵬坡一身痛。渔阳鼙鼓动地来,天下痛。

  天宝十载之夏,玄宗与杨妃避暑于骊山宫。那宫中有一殿,名曰长生殿,极高爽凉快。其年七月七日夜,乞巧之夕,天气正当炎热,玄宗坐于长生殿中纳凉,杨妃陪着同坐,直至二更以后,方才入寝室中同卧,宫女亦都散去歇息。杨妃苦热,睡不安稳,乃拉着玄宗起来,再同出庭前乘凉,更不呼唤宫娥侍女们伏侍。二人坐到更深,天热未卧,手挥轻扇,仰看星斗。此时万籁无声,夜景清幽,坐了一回,渐觉凉爽,玄宗低声密语道:“今夜牛女二星相会,未知其乐何如?”杨妃道:“鹊桥渡河之说,未知果有此事否;若果有之,天上之乐,自然不比人间。”玄宗笑道:“若论他会少离多,倒不如我和你日夕欢聚。”杨妃说道:“人间欢乐,终有散场,怎如天上双星,永久成配。”说罢不觉怆然嗟叹。玄宗感动情怀,说道:“你我恁般恩爱,岂忍相离;今就星光之下,你我二人密相誓愿,心中但愿生生世世,长为夫妇。”杨贵妃听玄宗之说,点头道:“阿环同此誓言,双星为证。”玄宗听了此说,不觉大喜之极。后来白居易“长恨歌”中,曾咏及此事,有句云:

  七月七日长生殿,夜半无人私语时。在天愿作比翼鸟,在地愿

  为连理枝。后人有诗讥刺玄宗,溺宠偏爱,私心妄想,道是:

  皇后无端遭废斥,今生夫妇且乖张。如何妃子偏承宠,来世还

  期莫散场。又有诗讥笑杨贵妃云:

  长生私语长成恨,空自盟心牛女前。若与三郎永配合,禄山密

  约岂无缘?

  且说玄宗自此把杨妃更加恩爱。是年秋九月,蓬莱宫中那柑橘结实。这种柑橘,是开元年间,江陵进贡来的,味极甘美。玄宗命将数枚种于蓬莱宫中,一向只开花不结实,还有时鲜花也不开。那年忽然结实二百余颗,与江南及蜀中进贡者,毫无异味。玄宗欣喜,亲自临视,命摘来颁赐各朝臣。杨国忠率众官上表,俯伏金阶之下称贺,其表略云:

  伏以自天所育者,不能改有常之质;旷古所无者,乃可谓非常

  之祥。橘抽所植,南北异名,惟陛下元风真纪,六合为一家。雨露

  攸均,混天区而齐被;草木有性,凭地气以潜通。故兹江外之珍果,

  结成禁中之佳实。绿蒂含霜,芳流绮殿;金衣烂日,色丽彤庭。欣

  荷宠颁,渐无补报。臣等欣瞻之至,不胜景仰之诚,谨上表以闻。

  玄宗览表大悦,温旨批答。那柑橘中,却有一个是合欢的,左右进上。玄宗见了,愈加欢喜,与杨妃互相把玩,玄宗说道:“此果早知人意,我与妃子同心一体,所以结此合欢之实。我二人可共食之,以应其祥。”乃促其坐同剖,交口而食。因命画工写合欢柑橘图,传之于后世。杨国忠于此又复献联词,以为此乃非常之祥瑞,陛下宣颁囗称庆。正是:

  屈轶曾生黄帝时,自能指佞最称奇。唐家柑橘成何用?翻使

  谀臣进佞词。

  玄宗听了杨国忠谀佞之言,遂降旨以宫中有珍果之样,赐民大(酉甫)。于是选择吉日,率嫔妃及诸王辈御勤政楼,大张声乐,陈设百戏,听人纵观,与民同乐。京城内百姓中,士民男女,拥集楼前,好不热闹。教坊女人,有一个王大娘者,其技能为舞竿,将一丈八尺长的一根大竹竿,捧置头顶,竿儿上缀着一座木山,为瀛洲方丈之状,使一小儿手扶绛节,出入其间,口中歌唱。王大娘头顶着竿,旋舞不辍,却正与那小儿的歌声节奏相应。玄宗与嫔妃诸王等看了,俱啧啧称奇。时有神童刘晏,年方九岁,聪颖过人,因朝臣举荐登朝,官为秘书省正字。是日玄宗召于楼中侍宴,命王大娘舞竿,因命刘晏咏王大娘舞竿的诗一首。刘晏应声即吟道:

  楼前百戏竞争新,惟有长竿妙入神。说说绮罗偏有力,犹嫌轻

  便更着人。

  玄宗同嫔御及诸王,见刘晏吟诗敏捷,词中又有隐带谐谑之意,诸欢喜赞叹。杨贵妃抱他坐于膝上,亲为之梳发。梳罢,玄宗招之近前,亲执其手戏问道:“汝以童年,官为正字,未知正得几字?”刘晏应口答说道:“请字都正,只有一个朋字未正。”这句话分明说那些一班朝臣,各立朋党,难于救正。恰好合著朋字形体,偏而不正之意。玄宗闻其言,连声称善,顾左右道:“此儿非特聪慧,且识力异人,将来居官任事,必有可观者焉!”众人俱称贺朝廷得佳士。玄宗大喜,即命以牙笏锦袍赐之,说道:“朕知汝他年必能自立,必不傍人门户也。”后人有诗云:

  同道为朋何有党,正因邪正两途分。误言朋字终难正,欲正臣

  时先正君。

  是日欢宴至晚夕,楼上挂起花灯,各样名色不同,光彩眩目。玄宗正与众官赏玩间,只听得楼前人声鼎沸,也有嬉笑的,也有争嚷的,也有你呼我应者的,声音极其嘈杂。玄宗问是何故,内侍众人启奏,说楼下百姓,争看花灯,拥挤喧哗,呵斥不止,伏候圣裁。玄宗道:“可着该管官严饬禁约,再着卫士振威弹压。如再不止,拿几个责治示众便了。”刘晏忙奏道:“人聚已众,不可轻责;况陛下与民同乐,许其众看,如何又加责治。以臣愚见,莫如使梨园乐工,当楼奏技,传谕众人静听,彼百姓喜于闻所未闻,则人声自息矣。”玄宗点头道:“此言极善。”遂命内侍先传圣旨,晓谕众人。随后命梨园众子弟,一个个的锦衣花帽,手执乐器,出至楼头,齐齐整整的都站立于花灯之下。众人拥着观望,那欢笑之声虽未即止,然不似从前的喧闹了。高力士奏道:“众乐工之中,惟李谟的羌笛尤为擅名,是乃众人之所最为喜听,宜令楼下众人,清听一曲,以息众喧。”玄宗依其所奏,传命李谟先独自当楼吹笛。李谟领旨,当楼面前向下把手一指,高声说道:“我李谟奉圣旨先自吹笛,使与你们众人听听。你们若果知音,须静听者。”说罢,双手按着一枝紫纹云梦竹的笛儿,呼亮呖呖,吹将起来了。这一笛儿,真吹得响彻云霄,鸾翔鹤舞,楼下万万千千的人,都定睛侧耳,寂然无声。玄宗大喜。正是:

  莫道喧哗难禁止,一声可息万千声。

  你道李谟的那笛,如何恁般人妙?盖缘玄宗洞晓音律,丝竹管弦,无不各尽其妙。有时自制曲调,随意即成,清浊疾徐,回环转变,自合节奏。于诸乐器中,独不喜琴声,闻人鼓琴,便欲别奏他乐以洗耳,谓之解秽。其所最爱者,揭鼓与笛,以此为八音之领袖,为诸乐之所不可少。每当官中私宴,梨园奏曲,玄宗或亲自击鼓,或吹玉笛以和之。杨妃亦善吹玉笛。

  先是天宝初年,尝于二月初旬,晨起巾栉方毕,时值宿雨初晴,景色明丽,内殿庭中,柳杏将芽。玄宗闲坐四顾,咄嗟而起道:“对此景物,岂可不与他判断?”遂命杨妃先吹玉笛一遍,随后亲自临轩,击揭鼓一通,其名曰春光好,亦是玄宗自制的雅调。鼓音才歇,回顾庭前柳杏都已叶舒花放,天颜大喜,指向众嫔妃看了笑道:“此一事可不唤我作天工耶!”众皆顿首,口称万岁。

  又一日,玄宗昼寝于玉清宫中,忽梦有仙女数人,从空而降,容貌俱极美丽,手中各执一乐器,向着玄宗舞吹了一回,声音之绝妙异常,其中笛声,尤为佳妙。仙女道:“此乃神仙之乐,名曰紫云回。陛下既深通音律,可传授了去。”玄宗醒来,乐音犹然在耳,遂自吹玉笛习之,尽得其节奏。过了两三日,偶乘月明之夜,与高力士改换了衣服,出宫微行游戏。走过了几处街坊,回走至宫墙外一座大桥之上,立着看月。忽闻远远的地方儿有笛声嘹亮,仔细听之,却正是紫云回的声调。玄宗惊讶道:“此吾梦中所传授,新自谱就的亲翻妙曲,并末曾传授他人,何故外间亦有此调?大为可怪。”遂密谕高力士道:“明日可与我查访那个吹笛的人,不要惊吓了他,好好引来见我。”高力士领旨,至次日早晨带着从人,依昨夜笛声所在,挨户查过,有人说:“此间有个姓李的少年,最善吹笛,昨夜吹笛的就是他。”力士着人引至李家,以天子之命,召那少年入宫见驾。玄宗问他:“昨夜所吹的笛曲,从何处得来?”那少年奏道:“臣姓李名漠,自幼性好吹笛,因精于其技。前两三夜,偶于宫墙外大桥上步月,闻得宫中笛声,细听节奏,极其新异,非复人间所有,因用心暗记,以指爪书谱。回家即依调试吹之,愈知其妙。昨夜便自演习,不料有污圣耳,臣该万死,望陛下恕之。”玄宗喜其聪慧知音,遂命为押班梨园之长,时常得供奉左右。此正“连昌宫词”所云:

  李谟压笛傍宫墙,悟得新翻数般曲。

  自此李谟更得尽传内府新声,其技愈加精妙。当夜在勤政楼头奏技,万民乐闻,天子称赏。笛声既毕,众乐齐作,继以清歌妙舞,楼下众人,都静观寂听,更无喧闹。玄宗直至欢宴到晓钟初呜起来,方才罢散。正是:

  俱向楼头勤取乐,何尝肯把政来勤。

  未知后事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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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七回 雪衣女诵经得度 赤心儿欺主作威

  隋唐演义--第八十七回 雪衣女诵经得度 赤心儿欺主作威词曰:

  死生有命不相饶,禽鸟也难逃。还仗慈悲佛力,顿教脱去皮

  毛。笑他养子飞扬拔扈,恶胜鸥鹊。向道赤心满腹,而今渐觉

  蹊跷。

  调寄“朝中措”

  圣人云:死生有命,富贵在天。此不但人之死生有命,即一物之微,其死生亦有命存焉。人当死期将至,往往先有个预兆。以此推之,一切众生,凡有情有识之物,当其将死,亦必先有预兆。人虽不知之,彼必自惊觉,但口不能言耳。大抵死生有定限,凡事既不能与命争,则生寄死归,听其自然。惟须稍种福因,以作后果可也。至于富贵为人所同欲,却又不是人力所可强求。若说大富大贵,固主之在于天,就是一命之荣,一钱之获,亦无非天意主之,天者理而已矣。可笑那无理之人,作非理之想,为非理之事,以图非理之富贵;却不自思现在所享之富贵,已属非分,如何还要逆天而行,欺君背德,肆志作威,此真获罪于天,后祸不小。

  且说玄宗御勤政楼,赐民大(酉甫),通宵宴乐,自以为天下太平,天下休祥无事。杨国忠总理朝政,一味逢君欺君,招权纳贿。这些贪位慕禄趋炎附势之徒,奔走其门如市。只有个陕郡进士张彖,在京候选,见此光景,慨然叹息道:“此辈倚杨有相如泰山,以我视之,乃冰山耳。皎日一出,附之者即失所恃矣!吾寨裳避之,犹恐波及其身,何可与同事耶!”遂绝意仕进,即日出京,隐居嵩山去了。那时有识者,都知天下将乱。玄宗却自恃承平,安然无虑,惟日夕在宫中取乐。杨妃亦愈加乔纵,内庭掌管贵妃位下,织锦刺绣,及雕镂器物者数百人,以供其贺生辰庆时节之用。玄宗又常遣中使,往各处采办新奇可喜之物进奉。各处地方官,有以奇巧珍玩衣服等物贡献贵妃者,俱得不次升迁。玄宗游幸各处,多与杨妃同车并辇而行。杨妃平常不喜坐舆,欲试乘马,因命御马监选择好马,调养得极其纯良,以备妃子坐骑。每当上马时,众宫娥侍女,扶策而上,高力士执辔授鞭,内宫女伏侍者数十人,前后拥护。杨妃倩妆紧束,窄袖轻衫,垂鞭缓走,媚态动人。玄宗亦自乘马,或前或后,扬鞭驰骋,以为快乐。杨妃见了笑道:“妾舍车从骑,初次学乘,怎及陛下常事游猎,鞍马娴熟,驰逐之际,固当让着先鞭。”玄宗戏道:“只看骑马,我胜于你,可知风流阵上,你终须让我一筹。”杨妃也戏说道:“此所谓老当益壮。”说罢,二人相顾,皆大笑不止。后人有诗云:

  虢国朝天走马来,蛾眉淡扫见骄才。今看肥婢乔乘马,预兆他

  年到马嵬。

  自此宫中饮宴,即创为风流阵之戏。你道如何作戏?玄宗与杨妃酒酣之后,使杨妃统率宫女百余人,玄宗自己统率小内侍百余人,于掖庭之中排下两个阵势,以绣帏锦被张为旗幡,鸣小锣,击小鼓,两下各持短画竹竿,嬉笑呐喊,互相戏斗。若宫女胜了,罚小内侍各饮酒一大觥,要玄宗先饮;若内侍们胜了,罚宫女们齐声唱歌,要杨妃自弹琵琶和曲。此戏即名之曰风流阵。时人以为宫中之游戏,忽一变为战争之状,乃不祥之兆。有诗云:

  宫人学作战场人,阵号风流乐事新。他日渔阳鼙鼓动,堪嗟嬉

  戏竟成真。

  一日风流阵上,宫女战胜了,杨妃命照例罚内侍们二斗酒,将金斗奉于玄宗先饮;玄宗亦将金杯赐与杨妃说道:“妃子也须陪饮一杯。”杨妃道:“妾本不该饮,既蒙恩赐,请以此杯与陛下掷骰子赌色;若陛下色胜于妾,妾方可饮。”玄宗笑而许之,高力士便把色盆骰子进上。玄宗与杨妃各掷了两掷,未有胜负,至第三掷,杨妃已占胜色,玄宗将次输了,惟得重四,可以转败为胜。于是再赌赛一掷,一头掷,一头吆喝道:“要重四。”只见那骰儿辗转良久,恰好滚成重四双双。玄宗大喜笑向杨妃道:“朕呼卢之技如何?你可该饮酒么?”杨妃举杯说道:“陛下洪福齐天,妾虽不胜杯囗,何敢不饮。”玄宗道:“朕得色,卿得酒,福与共之。”杨妃拜谢立饮,口称万岁。玄宗回顾高力士说道:“此重四殊合人意,可赐以绯。”当时高力士领旨,便将骰子第四色,都用些胭脂点染,如今骰上红四自此始。正是:

  骰子亦蒙赐绯,可谓泽及枯骨。如以赤心相托,君恩至今不

  没。

  当日玄宗因掷骰得胜,心中甚为欣喜,同杨妃连饮了几杯,不觉酣醉,乘着醉兴,再把骰子来掷。收放之间,滚落一个于地,高力士忙跽而拾之。玄宗见高力士爬在地下拾骰子,便戏将骰子盆儿,摆在他背上,扯着杨妃席地而坐,就在他背上掷骰。两个一递一掷,你呼六,我喝四,掷个不止。高力士双膝跽地,双手撑地,一动也不敢转动,正正好气力。只听得屋梁上边,咿咿哑哑,说话之声道:“皇爷与娘娘只顾要掷四掷六,也让高力士起来直直腰。”谁知他说的,不是直直腰,却是说的掷掷幺,这掷掷幺三字,正隐着说直直腰。玄宗与杨妃听了,俱大笑而起,命内侍收过了骰盆,拉了高力士起来。力士叩头而退。玄宗与杨妃亦便同入寝宫去了。

  看官,你道那梁间说话的是谁?原来是那能言的白鹦鹉。这鹦鹉还是安禄山初次入宫,谒见杨妃之时所献,畜养宫中已久,极其驯良,不加羁绊,听其飞止,他总不离杨妃左右,最能言语,善解人意,聪慧异常,杨妃爱之如宝,呼为雪衣女。一日飞至杨妃妆台前说道:“雪衣女昨夜梦兆不祥,梦己身为鸷鸟所逼,恐命数有限,不能常侍娘娘左右了。”说罢惨然不乐。杨妃道:“梦兆不能凭信,不必疑虑;你若心怀不安,可将般若心经,时常念诵,自然福至灾消。”鹦鹉道:“如此甚妙,愿娘娘指教则个。”杨妃便命女侍炉内添香,亲自捧出平日那手书的心经来,合掌庄诵了两遍,鹦鹉在旁谛听,便都记得明白,琅琅的念将出来,一字不差。杨妃大喜。自此之后,那鹦鹉随处随时念心经,或朗声念诵,或闭目无声默诵,如此两三个月。

  一日,玄宗与杨妃游于后苑,玄宗戏将弹弓弹鹊,杨妃闲坐于望远楼上观看,鹦鹉也飞上来,立于楼窗横槛之上。忽有个供奉游猎的内侍,擎着一只青鹞,从楼下走过;那鹞儿瞥见鹦鹉,即腾地飞起,望着楼槛上便扑。鹦武大惊,叫道:“不好了!”急飞入楼中。亏得有一个执拂的宫女,将拂子尽力的拂,恰正拂着了鹞儿的眼,方才回身展翅,飞落楼下,杨妃急看鹦鹉时,已问绝于地下,半晌方醒转来。杨妃忙抚慰之道:“雪衣女,你受惊了。”鹦鹉回说道:“恶梦已应,惊得心胆俱碎,谅必不能复生,幸免为他所啖,想是诵经之力不小。”于是紧闭双目,不食不语,只闻喉颡间,喃喃呐呐的念诵心经。杨贵妃时时省视。三日之后,鹦鹉忽张目向杨妃娘娘说道:“雪衣女全仗诵经之力,幸得脱去皮毛,往生净土矣。娘娘幸自爱。”言讫长鸣数声,耸身向着西方,瞑目戢翼,端立而死。正是:

  人物原皆有佛性,人偏昧昧物了了。鹦鹉能言更能悟,何可人

  而不如鸟。

  鹦鹉既死,杨妃十分嗟悼,命内侍监殓以银器,葬于后苑,名为鹦鹉冢。又亲自持诵心经一百卷,资其冥福。玄宗闻之,亦叹息不已,因命将宫中所蓄的能言鹦鹉,共有几十笼,尽数多取出来问道:“你等众鸟,颇自思乡否?吾今日开笼,放你们回去何如?”众鹦鹉齐声都呼万岁。玄宗即遣内侍持笼,送至广南山中,一齐放之,不在话下。

  且说杨妃思念雪衣女,时时堕泪。他这一副泪容,愈觉嫣然可爱。因此宫中嫔妃侍女辈,俱欲效之,梳妆已毕,轻施素粉于两颊,号为泪妆,以此互相炫美。识者已早知其以为不祥之兆矣。有诗云:

  无泪佯为泪两行,总然妩媚亦非祥。马嵬他日悲凄态,可是描

  来作泪妆?

  杨妃平日爱这雪衣女,虽是那鹦鹉可爱可喜,然亦因是安禄山所献,有爱屋及乌之意。在今日悲念,亦是感物思人。那边安禄山在范阳,也常想着杨妃与虢国夫人辈,奈为杨国忠所忌,难续旧好。他想若非夺国篡位,怎能再与欢聚,因此日夜欲题兵造反,只为玄宗待之甚厚,要俊其晏驾,方才起事。叵耐那杨国忠时时寻事来撩拨他,意欲激他反了,正欲以实己之言。于是安禄山也生了一个事端来,撩拨朝廷,遂上一章疏来,请献马于朝廷。其疏上略云:

  臣安禄山承乏边庭,所属地方,多产良马。臣今选得上等骏骑

  三千余区,愿以贡献朝廷。臣虽不如昔日王毛仲之牧马蕃庶,然以

  此上充天厩,他年或大驾东封西狩,亦足稍壮万乘观瞻。计每马一

  匹,用执鞍军二人,臣更适番将二十四员部送,俊择吉日,即便起

  行。伏乞敕下经历地方,各该官吏,预备军粮马草供应,庶不致临

  期缺误。谨先以表奏闻。

  安禄山此疏,明明是托言献马,谋动干戈,要乘机侵据地方,且看朝廷如何发付他。当下玄宗览疏,也沉吟道:“禄山欲献马,固是美事;只却如何要这许多军将遣送?”因将此疏付中书省议覆。杨国忠次日入奏道:“边臣献马于朝廷,亦是常事;今禄山固意要多遣军将部送三千匹,而执鞭随送者,反有六千人。那二十四员番将,又必备有跟随的番汉军士,共计当有万余人,行动与攻城夺地者何异!其心叵测,不可轻信,当降严旨切责,破其狡谋。”玄宗道:“彼以贡献为本,伪托所请,无所问罪;即云部送人多,亦未必便有异志,不可遽加切责,只须谕令减少人役罢了。”国忠道:“彼名请贡献,实欲叛逆耳;若非严旨切责,说破他不轨之谋,彼将以为朝廷无人。”玄宗道:“事勿急遽,朕当更思之。”国忠怏怏而退。玄宗正在犹豫时,有河南尹达奚珣,即达奚盈盈的宗族,他因闻邸报,见了安禄山请献马之疏,大为惊异,即飞章密奏说:‘安禄山表请献马,而欲多遣部送军将,事有可疑,乞以温言谕止之。’”

  玄宗看了达奚询的密疏,还沉吟未决。是日燕坐于便殿,高力士侍立于殿陛之下,玄宗呼之近前,对他说道:“朕之待安禄山,可谓至厚,彼既受我厚恩,当必不相负,朕意不以为然。前者朕曾遣辅缪琳到彼窥察回奏说道他是忠诚爱国,并无二心,难道如今便忽然改变了不成?”原来辅缪琳平日恃宠专恣,与高力士不睦,因此高力士便乘间叩头奏说道:“人心难测,陛下亦不可过信其无他。以老奴所耳闻,辅缪琳两番奉使差到范阳,多曾私受安禄山贿赂,故此饰词覆旨,其所言未可信也。”玄宗听说惊讶道:“有这等事!辅缪琳受贿汝何以知之?”高力士奏道:“老奴向已微闻其事,而未敢深信,近因缪琳奉差采办回来,老奴往候之,值其方浴,坐以待其出,因于其书斋案头上,见有安禄山私书一封,书中细询朝中举动与宫中近事;又托他每事须曲为周旋遮饰,又须每事密先报知。那时老奴方窃窥未完,缪琳遽出,连忙取来藏过。据此看来,他内外交结贿赂,故此相通,信有其事矣。老奴正欲密将此事上闻,适蒙上谕,敢此启知。”玄宗大怒道:“辅缪琳这个恶奴,我以何等之事相托,乃敢大胆受贿欺主,好生可恨!”遂传旨立唤辅缪琳来面讯;又即着高力士率羽林官校至其第中,搜取私书物件。不一时,缪琳唤到,其所取的私书与所受的贿赂,都被搜出,上呈御览。原来缪琳与禄山,往来的私书甚多。高力士检看其中有关涉杨妃说话的,即行销毁去了,因此宫中私情之事,幸未有败露。当下玄宗怒甚,欲重处辅缪琳立死,高力士密启奏道:“皇爷即欲加罪缪琳,就于内庭立时扑杀,须托言他事以惩之,且请陛下万勿发露通私书信之事及受贿之举动,不然恐有激变。”玄宗点头道是,遂命将缪琳正法。只说因采办不奉旨赐死。可笑那辅缪琳因贪贿赂,丧了性命。当初罗公远先师,原是曾对他说来道只莫贪贿,自然免祸,彼自不能悟耳。正是:

  不贪乃为宝,有贿必焚身。忘却仙师语,时时与祸邻。

  玄宗平日认定安禄山,是个满腹赤心的好人,今见他贿结辅缪琳,去探朝廷与宫闱之事,方才有些疑心起来。杨妃也不能复为之解,惟有暗地咨嗟叹息罢了。玄宗依着达奚珣所奏,温言谕止禄山献马,遣中使冯神威,赍手诏往谕之。其略云:

  览卿表献马于朝廷,具见忠悃,朕甚喜悦。但马行须冬日为

  便,今方秋初,正田稻将成,农务未毕之时,且如行动。俊至冬日,

  官自给夫部送来京,无烦本军跋涉之劳,特此谕知。

  冯神威赍了诏书,星夜来至范阳,禄山已窥测朝廷之意,且又探知杨国忠有这许多说话,心中十分恼怒。及闻诏到,竟不出迎。冯神威不见安禄山接诏,竟自赍诏到他府第来,禄山乃先于府中大阵兵仗,排列得刀枪密密,剑戟层层,旌旗耀日,鼓角如雷。冯神威见了,心甚惊疑。安禄山踞胡床而坐,见冯神威赍诏而来,也不起身迎接。冯神威开诏宣读毕,禄山满面怒容说道:“传闻贵妃近日于宫中,也学乘马,吾意官家亦心爱马,我这里最有好马,故欲进献几匹。今诏书既如此,我不献亦可。”冯神威见他恁般作威做势,意态骄傲,语言唐突,必不怀好意,遂不敢与他争论,只有唯唯而已。禄山也不设宴款待他,且教他出就馆舍。

  过了几日,冯神威欲还京复命,入见禄山,问他可有回奏的表文否。禄山道:“诏书云:马行须俟冬日,至十月间我即不献马,亦将亲诣京师,以观朝臣近政,今亦不必用表文,为我口奏可也。”冯神威不敢多言,逡巡而别。兼程赶行,回京见驾,将他这些无礼之状与无礼之言,一一奏闻皇上。玄宗听了,又惊,又羞,又恼。时杨妃侍坐于侧,玄宗向他怒说道:“我和你待此倭奴不薄,今乃如此无状,其反叛之形情已露,无怪人之多言也。自今人言不可不信!”说罢,抚几叹息;杨妃也低着头,嗟叹不已。正是:

  今日方嗟负心汉,从前误认赤心儿。

  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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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八回 安禄山范阳造反 封常清东京募兵

  隋唐演义--第八十八回 安禄山范阳造反 封常清东京募兵

   

  词曰:

  野心狼子终难养,大负君王,不顾娘行,吵起干戈太逞狂。

  权奸还自夸先见,激反强梁,势已披猖,纵募新兵那可当。

  调寄“丑奴儿”

  自古以来,乱臣贼子,人人得而诛之,所赖为君者,能觉察于先,急为翦除,庶不致滋蔓难图。更须朝中大臣,实心为国,烛奸去恶,防奸于未然,弭患于将来,方保无虞。若天子既误认奸恶为忠良,乱贼在肘腋之间而不知,始则养痈,继则纵虎。朝中大臣,又询私背公,其初则朋比作奸,其后复又彼此猜忌。那乱贼尚未至于作乱,却以私怨,先说,他必作乱,反弄出许多方法,去激起变端,以实己之言,以快己之意。但能致乱,不能定乱,徒为大言,欺君误国,以致玩敌轻进之人,不审事势,遽议用兵。于是旧兵不足,思得新兵,召募之事,纷纷而起,岂不可叹可恨!

  且说玄宗因内监冯神威,奏言安禄山不迎接诏书,据傲无礼,心中甚怒。神威又奏道:“据他恁般情状,奴婢那时如入虎口,几几乎不能复见皇爷天颜矣!”说罢呜咽流涕,玄宗愈加恼怒。自此日夕在宫中,说安禄山负恩丧心,恨骂一回,又沉吟凝想一回。杨妃没奈何,只得从容解劝道:“安禄山原系番人,不知礼数;又因平日过蒙陛下恩爱宠极,待之如家人父子一般,未免习成骄傲惰慢之故态,不觉一时狂肆,何足恼乱圣怀。他前日表请献马,或者原无反意。现今他有儿子在京师,结婚宗室,他若在外谋为不轨,难道不自顾其子么?”原来禄山的长子名庆宗,次子名庆绪。那庆宗聘玄宗宗室之女荣义郡主为配,因此禄山出镇范阳时,留他在京师就婚。既成婚之后,未到范阳,尚在京师,故杨妃以此为解。当下玄宗听说,沉吟半晌道:“前日安庆宗与荣义郡主完婚之时,朕曾传谕礼官,召禄山到京来观礼,他以边务倥偬为辞,竟不曾来。如今可即着安庆宗上书于其父,要他入朝谢罪,看他来与不来,便可知其心矣。”随命高力士谕意于安庆宗,作速写书,遣使送往范阳去;又道朕近于清华宫新置一汤泉,专待禄山来洗浴,彼岂不忆昔年洗儿之事乎,书中可并及此意。

  庆宗领旨,随写下一书呈上御览,即日遣使赍去,只道禄山自然见书便来。谁知杨国忠心里,却恐怕禄山看了儿子的书,真个来京时,朝廷必要留他在京。他有宫中线索,将来必然重用,夺宠夺权,与我不便。不如早早激他反了,既可以实我之言,又可永绝了与我争权之人,岂不甚妙。时有禄山的门客李超在京中,国忠诬害他,打通关节,遣人捕送御史台狱,按治处死,使禄山危不能自安。又密奏玄宗说:“庆宗虽奉旨写书,一定自另有私书致其父,臣料禄山必不肯来,且不日必有举动。”又一面密差心腹,星夜潜往范阳一路,散布流言,说道:“天子以安节度轻亵诏书,侮慢天使,又察出他的交通宫中私事,十分大怒,已将其子安庆宗拘国在宫,勒令写书,诱他父亲入朝谢罪,便把他们父子来杀了。”禄山闻此流言,甚是惊怕可惧。不一日,果然庆宗有书信来到,禄山忙拆书观看,其书略云:

  前者大人表请献马,天子深嘉忠悃,止因部送人多,恐有骚扰。

  故谕令暂缓,初无他意。乃诏使回奏,深以大人简忽天言,可为怪。

  幸天子宽仁,不即督过,大人宜便星驰入朝谢罪,则上下猜疑尽释,

  谗口无可置喙,身名俱泰,爵位永保,岂不善哉!昨又奉圣谕云:华

  清宫新设泉汤,专待尔父来就浴,仿佛往时耍戏洗儿之宠,此尤极

  荷天恩之隆渥也。况男婚事已毕,而定省久虚,渴思仰睹慈颜,少

  中子妇之诚心。不孝男庆宗,书启到日,即希命驾。

  禄山看了书信,询来使道:“吾儿无恙否?”使者回说道:“奴辈出京时,我家大爷安然无事;但于路途之间,闻说门客李超,犯罪下狱。又闻人传说,近日宫里边,有什么事情发觉了,大爷已被朝廷拘禁在那里,未知此言何来?”禄山道:“我这里也是恁般传说,此言必有来由。”因又密问道:“你来时,贵妃娘娘可有甚密旨着你传来么?”使者道:“奴辈奉了大爷之命,赍着书未停就走,并不闻贵妃娘娘有甚旨意。”安禄山闻言,愈加惊疑。看官,你道杨妃是有心照顾他安禄山的,时常有私信往来,如何这番却没有?盖因安庆宗遵奉上命,立逼着他写书遣使,杨妃不便夹带私信,心中虽甚欲禄山入京相叙,只恐他身入樊笼,被人暗算。若竟不来,又恐天子发怒,因欲密遣心腹内侍,寄书与禄山,教他且勿亲自来京,只急急上表谢罪便了。书已写就,怎奈杨国忠已先密地移檄范阳一路,关津驿递所在,说边防宜慎,须严察往来行人,稽查奸细。杨妃有密信不敢发,探问如此,深怕嫌疑,是非之际,倘有泄露,非同小可,因此迟疑未即遣使。这边安禄山不见杨贵妃有密信来,只道宫中私事发觉之说是真,想道:“若果觉察出来,我的私情之事,却是无可解救处。今日之势,且不得不反了!”遂与部下心腹孔目官太仆丞严庄、掌书记屯田员外郎高尚、右将军阿史那承庆等三人,密谋作乱。

  严庄、高尚极力撺掇道:“明公拥精兵,据要地,此时不举大事,更待何时?”禄山道:“我久有此意,只因圣上待我极厚,侯其晏驾,然后举动耳。”严庄道:“天子今已年老,荒于酒色,权奸用事,朝政时错,民心离散,正好乘此时举事,正可得计。若待其晏驾之后,新君即位,苟能用贤去佞,励精图治,则我不但无衅可乘,且恐有祸患之及。”阿史那承庆道:“若说祸患,何待新君,只目下已大可虞。但今不难于举事,而难于成事,须要计出万全,庶几一举而大勋可以集。”高尚道:“今国家兵制日坏,武备废驰,诸将帅虽多,然权奸在内,使不得其道,必不乐为之用,徒足以偾事卫。我等只须同心协力,鼓勇而行,自当所向无敌,不日成功,此至万全之策耳!”禄山大喜,反志遂决。

  次日,即号召部下大小将士,毕集于府中。禄山戎服带剑,出坐堂上,却先诈为天子敕书一道,出之袖中,传示诸将说道:“昨者吾儿安庆宗处有人到来,传奉皇帝密敕,着我安禄山统兵入朝,诛讨奸相杨国忠,公等务当努力同心,助我一臂之力,前去扫清君侧之恶;功成之后,爵赏非轻,各宜努力。”诸将闻言,愕然失色,面面相觑,不敢则声。严庄、高尚、阿史那承庆三人,按剑而起,对着众人厉声说道:“天子既有密敕,自应奉敕行事,谁敢不遵!”禄山亦按剑厉声道:“有不遵者,即治以军法。”诸将平日素畏禄山凶威,又见严庄等肯出力相助,便都不敢有异言。禄山即刻遂发所部十五万众兵卒,反自范阳,号称二十万。即日大飨军将,使范阳节度副使贾循守范阳,平卢副使吕知诲守平卢,又令别将高秀岩守大同。其余诸将,俱引兵南下,声势浩大。此天宝十四载十一月事也。后人有诗叹云:

  番奴反相人曾说,天子偏云是赤心。没道猪龙难致而,也能骤

  使水淋淋。

  原来当初宰相张九龄在朝之时,曾说过安禄山有反相,若不除之,必为后日心腹之患,玄宗不以为然。又尝于勤政楼前,陈设百戏,召禄山观之。玄宗坐在一张大榻上,即命禄山坐于榻旁,一样的朝外坐着,皇太子倒坐在下面。少顷,玄宗起身更衣,太子随至更衣之处,密奏说道:“历观古今,从未有君与臣南面井坐而间戏者,父皇宠待禄山,毋乃太过乎?众人属目之地,恐失观瞻。”玄宗微笑道:“传闻禄山,外人都说他有异相,吾故此让之耳!”禄山侍宴尝在于宫中,醉而假寐,宫人们窃而窥之,只见其身变为龙,而其首却似猪,因大奇异,密奏于玄宗知道。玄宗略无疑忌,以为此猪龙耳,非兴云致雨之物,不足惧也,命以金鸡帐张之。那知他到今日,却是大为国家祸患。所以后人作诗,言及此事。

  且说当日禄山反叛,引兵南下,步骑精锐,烟尘千里。那时海内承平已久,百姓累世不见兵革,猝然闻知范阳兵起,远近惊骇。河北一路,都是他的一路统属之地,所过州县,望风瓦解。地方官员,或有开门出迎的,或有弃城逃走的,或有为他擒戮的,无有一处能拒之者。安禄山以太原留守杨光翔依附杨国忠为同族,欲先杀之。乃一面发动人马,一面预遣部将何千年、高邈,引二十余骑,托言献射生手,乘驿至太原。杨光(岁羽)此时尚未知安禄山的反信,只道范阳有使臣经过,出城迎之,却被劫掳去了,解送禄山军前杀了。玄宗初闻人言安禄山已反,还疑是怪他的讹传其事,及闻杨光翩被杀,太原报到,方知安禄山果然反了,大惊大怒。杨妃也惊得目瞪口呆。玄宗于是召集在朝诸臣,共议此事。众论纷纷不一,也有说该剿的,也有说该抚的,惟有杨国忠扬扬得意说道:“此奴久萌反志,臣早已窥其肺腑,故屡读天听,陛下乃今日方知臣言之不谬。”玄宗道:“番奴负恩背叛,罪不容诛,今彼恃士卒精锐,冲突而前,当何以御之?”国忠回奏说道:“陛下勿忧,今反者只禄山一人而已,其余将士,都不欲反,特为安禄山所逼耳。朝廷只须遣一旅之师,声罪致讨,不旬日之间,定为传首京师,何足多虑。”玄宗信其言,遂坦然不以为意。正是:

  奸相作恶,乃致外乱。大言欺君,以寇为玩。

  却说安庆宗自发书遗使之后,指望其父入京,相会有日。不想倒就反起来了,一时惊惶无措,只得向袒面缚,诣阙待罪。玄宗怜他是宗室之婿,意欲赦之。杨国忠奏说道:“安禄山久蓄异志,陛下不即诛之,致有今日之叛乱。今庆宗乃叛人之子,法不可贷,岂容复留此逆子以为后患乎?”玄宗意犹未决,国忠又奏说道:“安禄山在京城时,蒙圣旨使与臣为亲,平日有恩而无怨,乃无端切齿于臣。杨光(岁羽)偶与臣同姓,禄山且还怨及于彼,诱而杀之。庆宗为禄山亲于,陛下今倒赦而不杀,何以服天下人心乎?”玄宗乃准其所奏,传旨将安庆宗处死。国忠又奏请将其妻子荣义郡主,亦赐自尽。正是:

  末将元恶除,先将逆孽去。他年弑父人,只须一庆绪。

  玄宗既诛安庆宗,即下沼布宣安禄山之罪状,遣将军陈千里,往河东招募民兵,随使团练以拒之。其时适有安西节度使封常清,入朝奏事,玄宗问以讨贼方略。那封常清乃是封德彝之后裔,是个志大言大之人,看的事体轻忽,便率意奏道:“今因承平已久,世不知兵,武备单弱,所以人多畏贼,望风而靡。然事存顺逆,势有奇变,不必过虑。臣请走马赴东京,开府库,发仓凛,召募骁勇,跳马囗渡河,击此逆贼,计日取其首级,献于阙下。”玄宗大喜,遂命以封常清为范阳平卢节度使,即日驰赴递驿,直赶到东京,募兵讨贼,听其便宜行事。

  说话的,自古道:养兵千日,用在一朝。那兵是平时备着用的,如何到变起仓猝,才去募兵。又如何才有变乱,便要募兵起来,难道安禄山有兵,朝廷上到没有兵么?看官,你有所不知。原来唐初时,府兵之制甚妙,分天下为十道,置军府六百三十四,而关内居其半,俱属诸卫管辖,各有名号,而总名为折冲府。凡府兵多寡,其数分上中下三等:一千二百人为上等;一千人为中等;八百人为下等。民自二十岁从军,至六十岁而免,休息有时,征调有法。折冲府都设立木契铜鱼,上下府照,朝廷若有征发,下敕书契鱼,都督郡府参验皆合,然后发遣。凡行兵则甲胄衣装俱自备,国家无养兵之费,罢兵则归散于野,将帅无握兵之权。其法制最为近古。只因从军之家,不无杂摇之累,后来渐渐贫困,府兵多逃亡。张说在朝时建议,另募精壮为长从宿卫兵,名曰(弓广)骑。于是府兵之制日坏,死亡者有司不复添补,府兵调入宿卫者,本卫官将役使之如奴隶。其守边者,亦多为边将虐使,利其死而竟没其资财,府兵因此尽都逃匿。李林甫当国,奏停折卫府上下鱼书,自是折冲府无兵,空设官吏而已。到天宝年间,并(弓广)骑之制,亦皆废坏,其所召募之兵,俱系市井无赖子弟,不习兵事。且当此时承平已久,议者多谓国中之兵,可销禁约,民间挟持兵器,人家于弟有为武官者,父兄摈弃不具。猛将精兵,多聚于边塞,而西北尤甚。中国全无武备,所谓一旦有变,无兵可用,其势不得不出于召募。盖祖宗之善制,子孙不能修弊补废,振而起之,轻自更张,以致大坏兵政。乃安禄山所用兵马,本来众盛;又因番人部落突厥阿布司为回纥攻破,安禄山诱降其众,所以他的部下,兵精马壮,天下莫及。

  闲话少话。且言封常清奉诏募兵,星夜驰至东京,动支仓库钱粮,出榜召募勇壮。一时应募者如市,旬日之间募到六万余人,然皆市井白徒,并非能战之士。又探听得安禄山的兵马强壮,竟是个劲敌,方自海前日不该大言于朝。今已身当重任,无可推委,只得率众断河阳桥,以为守御之备。玄宗又命卫尉卿张介然,为河南节度使,统陈留等十三郡,与封常清互为声援。禄山兵至灵昌,时值天寒。禄山令军士以长绳连束战船并杂草木,横截河流。一夜冰冻坚厚,似浮梁一般,兵马遂乘此渡河,来陷灵昌郡。贼兵步骑纵横,莫知其数,所过残杀。张介然到陈留才数日,安禄山兵众突至,介然连忙督率民兵,登城守御。怎奈人不及战,民心惧怕,天气又极其苦寒,手足僵冷,不能防守。太守郭讷径自率众开城出降,禄山入城,擒获张介然斩于军门之下。

  次日,又探马来报说道:“天子诏谕天下,说安禄山反叛,罪极大恶,其长子安庆宗,在京已经伏诛。文武官员军民人等,有能斩安禄山之头来献者,封以王爵。罪只及安禄山一人而已,其余附从诸将文武官员兵卒等归顺,俱赦宥一概不问。”安禄山听说其子安庆宗在京被杀,大怒,大哭道:“吾有何罪,而今意杀吾子,是所势不两立也!”遂纵大兵大杀降人,以泄胸中之忿。正是:

  身亲为叛逆,还说吾何罪。迁怒杀无辜,罪更增百倍。

  陈留失守,张介然被害之信,报到京师,举朝震怒。玄宗临朝,面谕杨国忠与众官道:“卿等都说安禄山之造反,不足为虑,易于扑灭。今乃夺地争城,斩将害民,势甚猖獗,此正劲敌,何可轻视?朕今老矣,岂可贻此患于后人?今当使皇太子监国,朕亲自统领六师,躬自带兵将出征,务要灭此忘恩负义之逆贼!”正是:

  天子欲亲征,太子将监国。奸臣惊破胆,庸臣计无出。

  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 楼主| 发表于 2008-5-23 10:46:31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八十九回 唐明皇梦中见鬼 雷万春都下寻兄

  隋唐演义--第八十九回 唐明皇梦中见鬼 雷万春都下寻兄词曰:

  人衰鬼弄,魑魅公然来入梦。女貌男形,尔我相看前世身。

  难兄难弟,今日行踪彼此异。全节全忠,他日芳名彼此同。

  调寄“减字木兰花”

  大凡有德之人,无论男女与富贵贫贱,总皆为人所敬服,即鬼神亦无不钦仰,所谓德重鬼神钦敬是也。若无德可钦敬,徒恃此势位之尊崇以压制人,当其盛时,乘权握柄,作福作威,穷奢极欲,亦复洋洋志得意满,叱咤风云。及至时运衰微,禄命将终之日,不但众散亲离,人心背叛。即魑魅魍魉也都来了,生妖作怪,播弄着你,所谓人衰鬼弄人是也。惟有那忠贞节烈之人,不以盛衰易念。即或混迹于徘优技艺之中,厕身于行伍偏稗之列,而忠肝义胆天性生成,虽未即见之行事,要其志操,已足以塞天地而质诸鬼神,此等人甚不可多得,却又有时钟于一门,会于一家。如今且说玄宗,因安禄山攻陷陈留郡,张介然遇害报到京师,方知贼势甚猛,未易即能扑灭,召集朝臣共议其事,众论纷纷,并无良策。杨国忠前日故为大言,到那时也俯首无计。玄宗面渝群臣道:“朕在位已经五十载,心中久已要退闲去作便事,意欲传位于太子,只因水旱频仍,不欲以余灾遗累后人,故尔迟迟。今不意逆贼横发,朕当亲自统兵征讨之,使太子暂理国事,待寇乱既平,即行内禅,朕将高枕无忧矣!”送下溜御驾亲征,命太子监国。群臣莫敢进一言。杨国忠乃大吃了一惊,想道:“我向日屡次与李林甫朋谋,陷害东宫,太子心中好不怀恨。只碍着贵妃得宠,右相当朝,他还身处储位,未揽大权,故隐忍不发。今若秉国政,必将报怨,吾杨氏无瞧类矣!”当日朝罢,急回私宅,哭向其妻裴氏与韩、虢二夫人道:“吾等死期将至矣!”众夫人惊问其故。国忠道:“天子欲亲征讨,将使太子监国,行且禅位于太子。奈太子素恶于吾家,今一旦大权在手,我与姊妹都命在旦夕矣,如之奈何?”于是举家惊惶泣涕,都说道:“反不如秦国夫人先死之为幸也。”虢国夫人说道:“我等徒作楚囚,相对而泣,于事无益。不如同贵妃娘娘密计商议,若能劝止亲征,则监国禅位之说,自不行矣。”国忠说道:“此言极为有理,事不宜迟,烦两妹入宫计之。”两夫人即日命驾入宫,托言奉候贵妃娘娘,与贵妃相见,密启其事,告以国忠之言。杨妃大惊道:“此非可以从容缓言者!”乃脱去簪珥,口衔黄士,匍匐至御前,叩头哀泣。玄宗惊讶,亲自扶起问道:“妃子何故如此?”杨妃说道:“臣妾闻陛下将身亲临战阵,是亵万乘之尊,以当一将之任,虽运筹如神,决胜无疑。然兵凶战危,圣躬亲试凶危之事,六宫嫔御闻之,无不惊骇。况臣妾尤蒙恩宠,岂忍远离左右?自恨身为女子,不能随驾从征,情愿碎首阶前,欲效侯生之报信陵君耳!”说罢又伏地痛哭。玄宗大不胜情,命宫人掖之就坐,执手抚慰说道:“朕之欲亲征讨,原非得已之计,凯旋之日,当亦不远,妃子不须如此悲伤。”杨妃道:“臣妾想来,堂堂天朝,岂无一二良将,为国家殄灭小丑,何劳圣驾亲征?”正说间,恰好太子具手启,遣内侍来奏辞监国之命,力劝不必亲征,只须遣一大将或亲王督师出剿,自当成功。

  玄宗看了太子奏启,沉吟半晌道:“朕今竟传位于太子,听凭他亲征不亲征罢,我自与妃子退居别宫,安享余年何如?”杨妃闻言,愈加着惊,忙叩头奏道:“陛下去秋欲行内禅之事,既而中止,谓不忍以灾荒遗累太子也;今日何独忍以寇贼,遗累太子乎?陛下临御已久,将帅用命,还宜自揽大权,制胜于庙堂之上。传位之说,待徐议于事平之后,未为晚也。”。玄宗闻言点头道:“卿言亦颇是。”遂传旨停罢前诏,特命皇子荣王琬为元帅,右金吾大将军高仙芝副之,统兵出征。又欲与高力士为监军,力士叩头固辞,乃以内监边令诚为监军使。诏旨一下,杨贵妃方才放心,拭泪拜谢。当时玄宗命宫中宫人,为妃子整妆,且令官中排宴与妃子解闷。韩国、虢国二位夫人也都来见驾,一同赴席饮宴。后人有诗叹云:

  脱簪永巷称贤后,为欲君王戒色荒。今日阿环苦肉计,毁妆亦

  是学周姜。

  那日筵席之上,玄宗心欲安慰妃子。杨妃姊妹三人,又欲使玄宗天子开怀,真个是愁中取乐,互相劝饮。梨园子弟同宫女们,歌的歌,舞的舞。饮至半酣,兴致勃发。玄宗自击鼓,杨妃弹一回琵琶,吹一回玉笛,直饮全夜深方罢。两夫人辞别出宫,是夜玄宗与杨妃同寝,毕竟因心中有事,寤寐不安。朦胧之际,忽若己身在华清宫中,坐一榻上。杨妃坐于侧旁椅上,隐几而卧,其所吹玉笛悬挂于壁上。却见一个奇形怪状的魑魅,不知从何而至,一直来到杨妃身畔,就壁上取下那一枝玉衡按上口边,呜呜咽咽的吹将起来。玄宗大怒,待欲叱咤他,无奈喉间一时哽塞,声唤不出。那个鬼竟公然不惧,把笛儿吹罢,对着杨妃嬉笑跳舞。玄宗欲自起来逐之,身子再立不起。回顾左右,又不见一个侍从。看杨妃时,只是伏在桌上,睡着不醒。恍惚间,见那伏在桌上的却不是杨妃,却是一个头戴冲天巾、身穿滚龙袍的人,宛然是个一朝天子模样,但不见他面庞。那鬼尚在跳舞不休,看看跳舞到自己身前,忽然他手执着一圆明镜把玄宗一照。玄宗自己一照,却是个女子,头挽乌云,身披绣袄,十分美丽,心中大惊。正疑骇间,只见空中跳下一个黑大汉来。你道他怎生打扮,怎生面貌?

  头上元冠翅曲,腰间角带围圆。黑袍短窄皂靴尖,执笏还兼佩

  剑。  眼竖交睁豹目,鬓蓬连接虬髯。专除邪祟治终南,魑魅逢

  之丧胆。

  那黑大汉,把这跳舞的鬼只一喝,这鬼登时缩做一团,被这黑大汉一把题在手中,好像做捉鸡的一般。玄宗急问道:“卿是何官?”黑大汉鞠躬应道:“臣乃终南不第进士钟尴是也。生平正直,死而为神,奉上帝命令治终南山,专除鬼祟。凡鬼有作祟人间者,臣皆得啖之。此鬼敢于乘虚惊驾,臣特来为陛下驱除。”言讫,伸着两手,把那个鬼的双眼挖出,纳入口中吃了,倒题着他的两脚,腾空而去。玄宗天子悚然惊醒,却是一场大梦,凝神半晌,方才清楚。

  那时杨妃从睡梦中惊悸而寤,口里犹作咿哑之声。玄宗搂着便问道:“阿环为甚不安么?”杨妃定了一回,方才答说道:“我梦中见一鬼魅从宫后而来,对着我跳舞,旁有一美貌女子,摇手止之,鬼只是不理。他却口口声声称我陛下,我不敢应他,他便把一条白带儿扑面的丢来,就兜在我颈项上,因此惊魔。”玄宗听说,便也把自己所梦的述了一遍,杨妃咄咄称怪。玄宗宽解道:“总因连日心绪不佳,所以梦寐不安,不足为异。但我所梦钟尴之神甚奇,不知终南果有其人否?”杨妃道:“梦境虽不足凭,只是如何女变为男,男变为女;又怎生我梦中,也见一女子,也恰梦见那鬼,呼我为陛下,这事可不作怪么?”玄宗戏道:“我和你恩爱异常,愿不分你我,男女易形,亦鸾颠凤倒之意耳!”说罢大家都笑起来。看官,你可知杨贵妃本是隋炀帝的后身,玄宗本是贵儿再世。梦中所见的,乃其本来面目。此亦因时运向衰,鬼来弄人,故有此梦。正是:

  时衰气不旺,梦中鬼无状。帝妃互相形,现出本来相。

  次日玄宗临朝,传旨问:“在朝诸臣,可知终南有已故不第进士,姓钟名尴字么?”文班中,只见给事中王维出班奏曰:“臣维向曾侨居终南,因终南有进士钟馗于高祖武德皇帝年间,为应举不第,以头触石而死,故时人怜之,陈请于官,假袍笏以殉葬之。嗣后颇著灵异,至今终南人奉之如神明。”玄宗闻奏,一发惊异,遂宣召那最善图画的吴道子来,当面告以梦中所见钟馗之形像,使画一图,传为真像,特追赐袍饬,兼赐钟馗状元及第。又因杨妃梦鬼后宫从而来,遂命以钟馗之像,永镇后宰门。如昔年太宗皇帝,画尉迟敬德、秦叔宝之像于宫门的故事一样。至今人家后门上,都贴钟馗画像,自此始也。又时人至今呼之为钟状元。正是:

  当年秦尉两将军,曾为文皇辟邪秽。今日还看钟状元,前门后

  户遥相对。

  玄宗因画钟馗之像,想起昔年太宗画秦叔宝、尉迟敬德二人之像,喟然说道:“我梦中的鬼魅,得钟馗治之,那天下的寇贼,未知何人可治?安得再有尉迟敬德、秦叔宝这般人材,与我国家扶危定乱?”因忽然相思着秦叔宝的玄孙秦国模、秦国桢兄弟二人:“当年他兄弟曾上疏谏我,不宜过宠安禄山,极是好话。我那时不惟不听他,反加废斥,由此思之,诚为大错,还该复用他为是。”遂以手敕谕中书省起复原任翰林承旨秦国模、秦国桢仍以原官入朝供职。

  却说那秦氏兄弟两个人,自遭废斥,即屏居郊外,杜门不出。间有朋友过访,或杯酒叙情,或吟诗遣兴,绝口不谈及朝政。国桢有时私念起那当初集庆坊所遇的美人,却怕哥哥嗔怪,只是不敢出诸口。也有时到那里经过,密为访问,并无消息。那美人也不知何故,竟不复来寻访。忽然一日,有一个通家旧朋友,款门而来,姓南名霁云,排行第八,魏州人氏。其为人慷慨有志节,精于骑射,勇略过人。他祖上也是个军官出身,与秦叔宝有交,因此他与国模兄弟是通家世交,投契之友。幼年间,也随着祖父来过两次,数年以来踪迹疏阔,那日忽轻装策马而来。秦氏兄弟十分欢喜,接着叙礼罢,各道寒暄。秦国模道:“南兄久不相晤,愚兄弟时刻思念,今日甚风吹得到此?”南霁云说道:“小弟自祖父背弃,一身沦落不偶,无所依托,行踪靡定。前者弟闻贤昆仲高发,方为雀跃,随又闻得仕途不利,暂时受屈,然直声著闻,天下不胜钦仰。今日小弟偶而浪游来京,得一快叙,实为欣幸。”秦国模道:“以兄之英勇才略,当必有遇合,但斯世直道难容,宜乎所如不偶。今日未审我只欲何所图?”霁云道:“原任高要尉许远,是弟父辈相知,其人深沉有智,节义自矢,他有一契友是南阳人,姓张名巡,博学多才,深通战阵之法;开元中举进士,先为清河县尹,改调真源,许公欲使弟往投之。今闻其朝觐来京,故此特来访他。”秦国桢道:“张、许二公,是世间奇男子,愚兄弟亦久闻其名。”秦国模道:“吾闻张巡乃文武全才,更有一奇处,人不可及:任你千万人,一经他目,即能认其面貌,记其姓名,终身不忘,真奇士也。那许远乃许敬宗之后人,不意许敬宗却有此贤子孙,此真能盖前人之愆者。”霁云道:“弟尚未得见张公,至于许公之才品,弟深知之久矣,真可为国家有用之人,惜尚未见其大用耳?”国模道:“兄今因许公而识张公,自然声气相投,定行见用于世,各著功名,可胜欣贺。”国桢道:“难得南兄到此,路途辛苦,且在舍下休息几日,然后往见张公未迟。”当下置酒款待,互叙阔情,共谈心事。

  正饮酒间,忽闻家人传说,范阳节度使安禄山举兵造反,有飞驿报到京中来了。秦氏兄弟拍案而起说道:“吾久知此贼,必怀反叛,况有权奸多方以激之,安得不遽至于此耶!”霁云拍着胸前说道:“天下方乱,非我辈燕息之时,我这一腔热血须有处洒了!却明日便当往候张公,与议国家大事,不可迟缓。”当夜无话。

  次日早膳饭罢,即写下名帖,怀着许远的书信,骑马入京城。访至张巡寓所问时,原来他已升为雍邱防御使,于数日前出京上任去了。霁云乘兴而来,败兴而返,怏怏的带马出城,想道:“我如今便须别了秦氏兄弟,赶到雍邱去,虽承主人情重,未忍即别;然却不可逗留误事。”一头想,一头行,不觉已到秦宅门首。才待下马,只见一个汉子,头戴大帽,身穿短袍,策着马趱行前来。看他雄赳赳甚有气概,霁云只道是个传边报的军官,勒着马等他。行到面前,举首问道:“尊官可是传报的军官么?范阳的乱信如何?”那汉见问,也勒住马把霁云上下一看,见他一表非俗,遂不敢怠慢,亦拱手答道:“在下是从潞州来,要入京访一个人。路途间闻人传说范阳反乱,甚为惊疑。尊官从京中出来,必知确报,正欲动问。”霁云道:“在下也是来访友的,昨日才到;初闻乱信,尚未知其详。如今因所访之友不遇,来此别了居停主人,要往雍邱地方走走,不知这一路可好往哩?”那汉道:“贵寓在何处?主人是谁?”霁云指道:“就是这里秦府。”那汉举目一看,只见门前有钦赐的兄弟状元匾额,便问道:“这兄弟状元可是秦叔宝公的后人,因直言谏君罢官闲住的么?”霁云道:“正是。这兄弟两个,一名国模,一名国桢的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下马。那汉也连忙下马施礼道:“在下久慕此二公之名,恨无识面,今岂可过门不入?敢烦尊公,引我一见何如?只是造次得狠,不及具柬了。”霁云道:“二公之为人,慷慨好客,尊官便与相见何妨,不须具柬。”

  那汉大喜,遂各问了姓名,一同入内,见了秦氏兄弟,叙礼毕,就相邀坐。霁云备述了访张公不遇而返,门首邂逅此兄,说起贤昆仲大名,十分仰敬,特来晋谒。二秦逡巡逊谢,动问尊客姓名居处。那汉道:“在下姓雷名万春,涿州人氏,从小也学读几行书,求名不就,弃文习武。颇不自揣,常思为国家效微力,争奈未遇其时。今因访亲特来到此,幸遇这一位南尊官,得谒贤昆仲两先生,足慰生平仰慕之意。”霁云与二秦,见他言词慷慨,气概豪爽,甚相钦敬,因问:“雷兄来访何人?”万春道:“要访那乐部中雷海清。”霁云听说,怫然不悦道:“那雷海清不过是梨园乐部的班头,徘优之辈,兄何故还来访他,难道兄要屈节贱工耶?以为谋进身之地,似乎不可。”万春笑道:“非敢谋进身之地,因他是在下的胞兄,久不相见,故特来一候耳。”霁云道:“原来如此,在下失言了。”秦国模说道:“令兄我也常见过,看他虽屈身乐部,大有忠君爱主之心,实与济辈不同,南兄也不可轻量人物。”万春因问“南兄,你说访张公不遇,是那个张公?”霁云道:“是新任雍邱防御使张巡是也。”雷万春说道:“此公是当今一奇人,兄与他是旧相知么?”霁云道:“尚未识面,因前高要尉许公名远的荐引来此。”万春道:“许公亦奇人也。兄与此两奇人相周旋,定然也是个奇人。今即欲去雍邱,投张公麾下么?”霁云道:“今禄山反乱,势必猖狂,吾将投张公共图讨贼之事。”雷万春慨然说道:“尊尼之意,正与鄙意相合,倘蒙不弃,愿随侍同行。”秦国桢说道:“二兄既有同志,便可结盟,拜为异姓兄弟,共图戮力皇家。”南、雷二人大喜,遂大家下了四拜,结为生死之交,誓同报国,患难相扶,各无二心。正是:

  为寻同胞兄,得结同心支。笃友爱兄人,事君心不苟。

  当下秦氏兄弟设席相待。万春道:“南兄且暂住此一两日,待小弟入城去见过家兄,随即同行。”霁云道:“方才秦先生说,令兄亦非等闲人,弟正欲与令兄一会。今晚且都住此,明日我同兄入城,拜见令兄一会何如?”雷万春应诺。

  至次日早晨,用过点心,二人一齐骑马进城,来到雷海清住宅,下了马。万春先入宅内,拜见了哥哥,随同海清出来迎迓霁云到宅内,叙礼而坐。万春略说了些家事,并述在秦家结交南霁云,要同往雍邱之意。海清欢喜,向霁云拱手道:“秦家两状元是正人君子,尊官和他两个相契,自非凡品。舍弟得与尊官作伴,实为万幸。”霁云逊谢道:“此是令弟谬爱,量小子有何才能。”海清对着万春道:“贤弟你听我说:我做哥哥的,虽然屈身徘优之列,却多蒙圣上恩宠,只指望天下无事,天子永享太平之福。谁知安禄山这个逆贼,大负圣恩,称兵谋反,闻其势甚猖獗,以诛杨右相为辞。那知这个杨右相,却一味大言欺君,全无定乱安邦之策,将来国家祸患,不知伊于胡底。我既身受君恩,朝夕盘桓,自当拚得捐躯图报。贤弟素有壮志,且自勇略胜人,今又幸得与南官人交契,同往投张公,自可相与有成,实当竭力报国。从今以后,我自守我的分,你自尽你的忠,你自今不必以我为念。”说罢泪下如雨,万春也挥泪不止。霁云在旁,慨然叹息不止。海清着人取出酒肴,满酌三杯,随即起身说道:“我逐日在内庭供奉,无暇久叙,国家多事,正英雄建功立节之时也,不必作儿女留恋之态了。”遂将一包金银,赠为路费,大家各自洒泪而别。霁云嗟叹道:“雷兄,你昆仲二人,真乃难兄难弟,我昨日狂言唐突,正所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矣!”当日二人同回至秦家,兄弟又置酒相待。毕后便束装起行,秦氏兄弟送至十里长亭,又饮酒饯别,各赠烬仪。二人别了主人,自取路径,直往雍邱去了。

  且说秦国模、秦国桢二人,自闻安禄山反信,甚为朝廷担忧,两个人日夕私议征讨之策。后又闻官军失利,地方不守,十分忿怒,意欲上疏条陈便宜。又想不在其位,不当多言取咎。正踌躇间,恰奉特旨降下,起复秦氏兄弟二人原官。中书省行下文书来,秦国模、秦国桢兄弟二人拜恩受命,即日入朝,面君谢恩。正是:

  只因梦中一进士,顿起林间两状元。

  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 楼主| 发表于 2008-5-23 10:46:44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九十回 矢忠贞颜真卿起义 遭妒忌哥舒翰丧师

  隋唐演义--第九十回 矢忠贞颜真卿起义 遭妒忌哥舒翰丧师

   

  词曰:

  由来世乱见忠臣,矢志扫妖氛。甚羡一门双义,笑他诸郡无

  人。 专征大将,待时而动,可建奇勋。只为一封丹诏,顿教丧

  却三军。

  调寄“朝中措”

  从来忠臣义士,当太平之时,人都不见得他的忠义,及祸乱即起,平时居位享禄,作威倚势,摇唇鼓舌的这一班人,到那时无不从风而靡。只有一二忠义之士,矢丹心,冒白刃,以身殉之,百折不回。而今而后,上自君王,下至臣庶,都闻其名而敬服之,称叹之不已,以为此真是有忠肝义胆的人。然要之非忠臣义士之初心也。他的本怀,原只指望君王有道,朝野无虞,明良遇合,身名俱泰,不至有捐躯殉难之事为妙。若必到时穷世乱,使人共见其忠义,又岂国家之幸哉!至国家既不幸祸患,不得已而命将出师,那大将以一身为国家安危所系,自必相度时势,可进则进,不可进则暂止,其举动自合机宜。阃以外,当听将军制之。奈何惑于权贵疑忌之言,遥度悬揣,生逼他出兵进战,以致堕敌人之计中,丧师败绩,害他不得为忠臣义士,真可叹息痛恨,枪天呼地而不已也!

  却说玄宗天子复召秦国模、秦国桢仍以原官起用,二人入朝面君。谢恩毕后,玄宗温言抚慰一番,即问二人讨贼之策。兄弟二人以次陈言,大约以用兵宜慎,任将直专为对。正议论间,支部官启奏说:“前者睢阳太守员缺,逆贼安禄山乘间伪进其党张通悟为睢阳太守,随被单父尉贾贲率吏民斩击之,今宜即选新官前去接任。特推朝臣数员,恭候圣旨选用。”秦国模奏道:“睢阳为江淮之保障,今当贼氛扰乱之后,太守一官,非寻常之人所能胜任,宜勿拘资格擢用。以臣所知,前高要尉许远,既有志操,更饶才略,堪充此职,伏乞圣裁。”玄宗听说准奏,即谕吏部以许远为睢阳太守。又问:“二卿,亦知今日可称良将者为谁人?”秦国桢奏道:“自古云:天下危,注意帅。今陛下所用之将,如封常清、高仙芝之辈,虽亦娴于军旅之事,未必便称良将。昔年翰林学士李白,曾上疏奏待罪边将郭子仪,足备干城之选,腹心之奇,陛下因特原其所犯之罪,许以立功自效。郭子仪屡立战功,主帅哥舒翰表荐,已历官至朔方右厢兵马使九原太守,此真将才也。李白之言不谬。”玄宗点头道是,因又问:“哥舒翰将才何如?”秦国模奏道:“哥舒翰素有威名,只嫌用法太峻,不恤士卒。朝廷若专任此,听其便宜行事,当亦不负所委托。但近闻其抱病不治事。”玄宗道:“彼自能为我力疾办事。”遂降旨即升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,又命哥舒翰为兵马副元帅。哥舒翰上奏告病,玄宗不准所告,令将兵十万,防御安禄山。那时,安禄山既陷灵昌及陈留,声势益张,并攻破荥阳,直逼东京。封常清屯兵武牢以拒之,无奈部下新募的官军,都是市井白徒,不习战阵,见贼兵势猛,先自惶惧。安禄山特以铁骑冲来,官军不能抵当,大败而走。正是:

  早知今日取胜难,追悔当初出大言。

  当下封常清收合余众,再与厮杀,又复大败,贼兵乘势奋击,遂陷东京。河南尹达奚珣,出城投降。独留守李忄登、中丞卢奕、采访判官蒋清,不肯投降。城破之日,穿朝服坐于堂上,安禄山使人擒至军前,三人同声骂贼,一时三人都被杀。封常清收聚败残兵马,西走陕州。时高仙芝屯兵于陕,封常清往见之,涕泣而言道:“在下连日血战,贼锋锐不可当。窃计潼关兵少,倘贼冲突入关,则长安危矣!不如引屯陕之兵,先据潼关以拒贼。”高仙芝从其言,即与封常清引兵退守潼关,修完守备。贼兵果然复至,不得入而退,这也算是二人守御之功了。谁知那监军宦官边令诚,常有所干求于仙芝,不遂其欲,心中怀恨。又怪封常清时时无所馈献,遂密硫劾奏封常清,以贼摇众,未见先奔;高仙芝轻弃陕地数千里,又私减军粮,以入己囊,大负朝廷委任之意。玄宗听信其言,勃然震怒,即赐令诚密敕,使即军中斩此二人。令诚乃佯托他事,请二人面议;二人既至,未及叙礼,边令诚举手道:“有圣旨敕赐二位大夫死。”遂喝左右:“代我拿下!”宣敕示之。常清道:“败军之将,死罪奚逃。但朝议俱以禄山之众为不难珍戮,非确论也。臣死之后,愿勿轻视此贼,宜专任良将,多练精兵以图之。”仙芝道:“吾遇贼而退,罪固当死不辞,谓我私侵军粮,岂不冤哉!”二人就刑之时,部下士卒,皆大呼称冤枉,其声震动天地。后人有诗叹云:

  宦者监军军气沮,何当轻杀而将军。此时偏听犹如此,那得人

  心肯向君?

  二人既死,命哥舒翰统其众,并番将火拔归仁部卒,亦属统辖,号称二十万,镇守潼关。

  且说安禄山既陷河南,遣其党段子光赍李忄登、卢奕、蒋清之首,传示河北,令速纳款,传至平原郡。平原郡的太守,乃临沂人,姓颜名真卿,字清臣,复圣颜子之后裔,是个忠君爱国的人。他于禄山未反之先,预早知其必反,时值久雨之时,借此为由,筑城浚濠,简练丁壮,积贮仓凛,暗作准备。禄山以书生目真卿,不把放在心中。及到反叛之时,河北郡县俱披靡,只道平原亦必降顺,乃檄令真卿,为本郡兵防守河津。真卿佯受其撤,密遣心腹,怀牒驰赴诸郡,暗约其举兵讨贼,一面召募勇士得万余人,涕泣谕以大义,众皆感愤,愿效死力。那贼党段子光,冒冒失失的将那三个忠臣的头来传示,被真卿拿住缚于城上,腰斩示众。取三个头续以蒲身,棺殓葬之,祭哭受吊。于是清池尉贾载、盐山尉穆宁,闻真卿举义,乃共杀伪景城太守刘道元,获其甲仗五十余船并其首级,送至长史李(日韦)处。(日韦)以禄山叛党严庄是景城人,遂收其宗族数十人口,尽行杀戮。将刘道元的首级与甲仗等物,转送平原太守颜真卿处。饶阳太守卢全诚、河间司法李奂、济阳太守李随,都将禄山所署的伪太守长史等官,多皆杀了,各有兵数千,推颜真卿为盟主。真卿即遣本州司法兵马使李平赍表文,并伪檄,从间道直入京师,奏闻玄宗。

  初禄山作乱时,河北震恐,无一能与之抗者。玄宗闻之,嗟叹说道:“二十四郡曾无一义士耶!”及李平赍表章至,乃大喜道:“朕不识颜真卿作何状,乃能如此!”遂即降道御旨,诏加颜真卿河北采访使,在任即升,仍领平原等处事务,免其来京陛见。后来宋朝忠臣文天祥,过平原有诗云:

  平原太守颜真卿,长安天子不知名。一朝渔阳动鼙鼓。大河

  以北无坚城。君家兄弟奋戈起,二十七郡同连盟。贼闻失色分军

  还,不敢长驱入两京。明皇父子得西狩,由是灵武起义兵。唐家再

  造李郭力,逆贼牵制公威灵。哀哉常山贼钩舌,公归朝廷气不折。

  崎岖坎坷不得去,出入四朝老忠节。当年幸脱安禄山,由首竟陷李

  希烈。希烈安能遽杀公,宰相卢杞欺日月。乱臣贼子归何所?茫

  茫烟草中原土。公视于今六百年,忠精赫赫雷行天!

  那诗中所云“白首竟陷李希烈”,是说颜真卿至德宗时,奸相卢杞忌其忠直,使往宣慰逆贼李希烈,其时竟为其所害,时年已七十有七矣。此是后话。所云“常山钩舌”之事,乃颜真卿的族兄颜杲卿,其人之忠义,与真卿无异。当禄山叛乱之时,他为常山太守,禄山兵至藁城,常山危急,杲卿自度常山兵力不足,一时难以拒守;乃以长史袁履谦计议,姑先往以迎之,以缓其锋。禄山喜其来迎,赐以紫袍金带,使仍旧守常山。杲卿遂与履谦密谋起义,恰好真卿遣甥卢逛至常山,与杲卿相约,欲连兵断禄山的归路。那时安禄山方僭号称大燕皇帝,改元圣武,杲卿乃假传禄山的恩命,召伪井陉守将李钦凑率众前来,受那登极的犒赏。俟其来至,与之痛饮至醉,缚而斩之,宣谕解散其众。贼将高邈、何千年,适奉禄山之命,往北方征兵,路过常山,亦为杲卿所杀。时部将在禄山手下名张献诚,正统兵围困饶阳,杲卿先声言,朔方节度使郭子仪令兵马使李光弼与武锋使仆固怀恩,统众兵卒出井陉来了。献诚闻之大惧,杲卿乃遣人往说之,使解晓阳之围,献诚遂引兵遁去。杲卿令袁履谦入饶阳,慰劳将士,传檄诸郡,于是河北响应。杲卿以李钦凑的首级与高邈、何千年二人,献于京师,使其子颜泉明与内邱丞张通幽,赍表文赴京师奏报。那张通幽即张通误之弟,他恐因其兄降贼,祸及家门,思为保全之计,知太原尹王承业,与杨国忠有交,欲藉以为援。乃力劝王承业留住颜泉明,表其奏文,攘其功为己功。杲卿起义才数日,贼将史思明引兵突至城下,杲卿使人往太原告急,王承业既攘其功,正利于杲卿之死,拥兵不救。杲卿悉力拒战,粮尽兵疲,城遂陷,为贼所执,解送禄山军前。安禄山大喝一声道:“你何背我而反!”杲卿(目真)目大骂,禄山怒甚,令人割其舌,并袁履谦一同遇害。二人至死,骂不绝口。正是:

  通幽顾家不顾国,承业冒功更忌功。坐使忠良被兵刃,空将血

  泪洒西凤。

  杲卿尽节而死,却因王承业掩冒其功,张通幽诡诞其说,杨国忠蒙蔽其说,朝廷竟无恤赠之典。直至肃宗乾元年间,颜真卿泣涕诉于肃宗,转达上皇。那时王承业已为别事,被罪而死。张通幽尚在,上皇命杖杀之。追赠杲卿为太子太保,谥曰忠节。其子泉明,为贼所掠,后于贼中逃脱,求得其父尸,并求得袁履谦之尸,一体棺殓以归。凡颜氏族人及其父之旧将吏妻子流落者,都出资赎回五十余家,共三百余口,人皆称其高义。此亦是后话。

  且说真卿一日闻杲卿之死,大哭大惊,哭是哭其兄,惊的是常山失守,贼据要冲,深为可虑。忽探马来报,说郭子仪奉诏进取东京,特荐李光弼为河东节度使,分兵万余,从井陉而来,一路进取。颜真卿喜道:“如此则常山可复矣!”时清河县吏民,使其邑人李萼至平原,奉粟帛器械,以资军用,且乞借兵以为战守之助。那李萼年方弱冠,器宇轩昂,言同明快。真卿奇其人,以兵五千借之。李萼因进言说道:“朝廷已遣兵出崞口,贼据险相拒,官军不得前。公今引兵先击魏郡,公兵开崞口以引出官军,团讨平汲邺以北诸郡县,然后合诸镇兵,南临孟津,据守要害,制其北走之路。但须表奏朝廷,坚壁勿战,不过月余,贼必有内溃相图之事矣!”真卿然其说,命参军李择交等,将兵会清河、博平,兵屯于堂邑。伪魏郡太守袁知泰率众来战,官军奋力击之,贼众溃败,遂拔魏郡,军声大振。北海太守贺兰进明兵来会屯于平原城之南,真卿待之甚厚,且以堂邑之功让之。进明居之不疑,竟自具表上奏,真卿亦不以为怪。又闻李光弼已恢复常山,郭子仪与李光弼合兵一处。贼将史思明来战,子仪用计,思明露髻跣足,持折枪步行,私自逃去,河北十余郡皆下。又闻雍邱防御使张巡与贼连战,屡败贼众。正欢喜间,忽闻朝廷上有诏,催促副元帅哥舒翰出战。

  原来哥舒翰屯军潼关,为长安屏障之计,按兵不动,待时而进。河源军副使王思礼乘间进言曰:“今天下以杨国忠召乱,莫不切齿,公当上表,请斩杨国忠之头,以谢天下,则人心皆快,各效死力矣!”哥舒翰摇头不应。王思礼又道:“若是上表,未必便如所请,仆愿以三十骑,劫取杨国忠至潼关斩之。”哥舒翰愕然道:“若如此,真是哥舒翰反,不是安禄山反了。此言何可出诸君口?”思礼乃不敢复言。那边杨国忠也有人对他说:“朝廷重兵,尽在哥舒翰掌握之中;倘假人言为口实,如拔旗西指,为不利于公,将若之何?”国忠听说乃大惧,方寻思无计,忽人报贼将崔乾情在陕,兵不满四千,羸弱不堪,甚属无备。国忠即奏启玄宗,遣使催哥舒翰进兵恢复陕洛。哥舒翰飞章奏言道:“安禄山习于用兵,岂真无备。今特示弱者,诱我出兵耳!我兵若轻出敌,正堕他的诡计。且贼远来,利在速战,我兵据险,利于坚守。况贼残虐,失众民心,势已日蹩,将有内变,因而乘之,可不战而自戢。要在成功,何必务速?今诸道征兵,尚多未集,请姑待之。”郭子仪、李光弼亦上言:“请引兵北攻范阳,覆其巢穴,擒贼党之妻孥为质,以招之,贼必内溃。潼关大兵,惟宜固守,不可轻出。”颜真卿亦上言:“潼关险要之地,屏障长安,固守为尚。贼羸师以诱我,幸勿为闲言所惑。”奏章纷纷而上,无奈国忠疑忌特深,只力持进战之说。玄宗信其言,连遣中使,往来不绝的催出战,且降手敕切责云:

  卿拥重兵,不乘贼无备,急图恢复要地,而欲待贼自溃,按兵不

  战,坐失事机,卿之心计,朕所未解。倘旷日持久,使无备者转为有

  备,我军迁延,或无成功之绩,国法具在,朕自不敢徇也。

  哥舒翰见圣旨降下,严厉切责,势不能止,抚膺恸哭一回,遂整饬队伍,引兵出关。与崔乾情之兵,遇于灵宝西原。贼兵据险以待,南向阻山,北向阻河,中向隘道,七十余里。王思礼等将兵五万俱前,副将庞忠等引兵十万继进。哥舒翰自引兵三万,登河南高阜,杨旗擂鼓,以助其势。崔乾情所率不过万人,部伍不整,官军望见,都皆笑之。谁知他已先伏精兵于险要之处,未及交兵,佯为偃旗曳戈,好像要逃遁的一般。官军懈不为备,方观望间,只听连声炮响,一齐伏兵多起。贼众乘高抛下木石,官军被击死者甚多。隘道之中,人马受束,枪杆俱不施用。哥舒翰以毡车数十乘为前驱,欲藉以为冲突。崔乾佑却以草车数十乘,塞于毡车之前,纵炎烧焚。恰值那时东风暴发,火趁风威,风因火势,烟焰沸腾,官军不能开目,妄自相杀。只道贼兵在烟焰中,一齐把箭射将去,及知箭尽,方知无贼。乾佑遣将,率精骑数万,从山南转出官军之后,首尾夹攻,官军骇乱,大败而奔,或弃甲鼠匿,而逃入山谷;或抛枪奔走,或误入河中,溺死者不计其数。后军见前军如此败走,亦皆自溃,河北军望见,也都逃奔,一时两岸官军俱空。这一场好厮杀,但见:

  初焉诱敌,作为散散疏疏;乍尔交锋,故作荒荒缩缩。一霎时

  后兵拥至,转瞬间伏兵齐起。炮响连天,鼓声动地。相逢狭路,用

  不着大到长枪;独占高冈,乱抛下木头石块。风能助火,顿教双目

  被烟迷;箭未伤人,却笑一时都射尽。眼见全军既覆,足令大将获

  擒。

  官军既败,哥舒翰独与麾下百余骑,自首阳山渡河,向西入关,余众奔至关外。时已昏夜,关前原有三个极阔极深的大坑堑,以防贼人冲突的。那时败兵逃归,争先入关,慌乱里黑暗中,不觉连人带马,多被跌入坑堑内。须臾之间,坑堑填满,后来者践之而过,如履平地。二十万人马出战,败后得归者,八千余人。崔乾伤乘胜,攻破潼关。哥舒翰退至关西驿中,揭榜收合败卒,欲图再战。部下番将人拔归仁心欲降贼,及声言贼兵将至,促哥舒翰出驿上马。人拔归仁言道:“主帅以二十万众,一战而尽,有何颜复见天子;况又权相所疑忌,独不见高仙芝、封常清之事乎?即请东行,以图自全之策。”哥舒翰道:“吾身为大将,岂肯降贼。”便欲下马。归仁叱部卒,系哥舒翰两足于马腹,不由分说,加鞭而行,诸将有不从者,都被缠缚。遇贼将田乾真,引兵来接应,遂将哥舒翰等执送禄山军前。禄山本与哥舒翰不睦的,那时却不记旧怨,用言劝他降顺。哥舒翰只得降了,火拔归仁自夸其功,大言于众,以为哥舒翰之降,我之力也。禄山间之大怒道:“归仁背朝廷,逼主帅,不忠不义!”命即斩其首以示众。当年安禄山奏请用番将守边,后来反叛,多得番将之力;火拔归仁自夸是番将,故敢大言夸功,亦不想竟为禄山所杀。正是:

  反贼亦难容反贼,小人枉自为小人。

  哥舒翰既降贼,禄山命为司空,逼令作书,招李光弼等来降。光弼等皆复书切责之。禄山知其无效,乃囚之于后院中。后人有诗叹云:

  哥舒本名将,丧师非其罪。权奸能制命,大帅如傀儡。

  战所不宜战,我心先自馁。辱身更辱国,千载有余悔。

  这一场丧师,非同小可。此信报到京师,吃惊不小。正是:

  将军失利边疆上,天子惊心宫禁中。

  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
 楼主| 发表于 2008-5-23 10:47:02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九十一回 延秋门君臣奔窜 马嵬驿兄妹伏诛

  隋唐演义--第九十一回 延秋门君臣奔窜 马嵬驿兄妹伏诛词曰:

  昔日穷奢极丽,今日残山剩水。  抛离宫院陟崔嵬,问团

  谁?昔日皇恩独眷,今日人心都变。冰山消尽玉环捐,悔从前。

  调寄“添字昭君怨”

  自古贤君相与贤妃后,无不谨身修德,克俭克勤,上体天心,下合人意,所以能防患于患未作之先,转祸于福将至之日,庶几四方可以无虑,万民因而得所。如其不然,为上者骄奢淫佚,不知敬天劝民;而极恶庸劣之臣,与那估宠恃势、败检丧节的嫔妃戚婉,擅作威福,只徇一己之私,不顾国家之事,以致天怒人怨,干戈顿起,地方失守,宗社几倾。彼卖国权臣,以及蛊惑君心的女子小人固终不免于诛戮,然万民已受其涂炭,天子且至于蒙尘。到那时,方咨嗟叹悼,追悔前非,则亦何益之有哉!却说玄宗听信杨国忠之言,催逼哥舒翰出战,遂至全军覆没,主帅遭殃。潼关失陷,于是河东、华阴、冯诩、上洛等处,守将都弃城而走。唐朝制度,各边镇每三十里设立一烟墩,每日黄昏时分,放烟一炬,接递至京,以报平安,谓之平安火。那时平安火三夜不至,玄宗心甚惶惑。忽飞马连报,说哥舒翰丧师失地,贼兵乘胜而进,势不可当。玄宗大惊,立即召集廷臣商议。

  杨国忠怕人埋怨他催战之误,倒先大言道:“哥舒翰本当早战,以乘贼之无备;只因战之不早,使贼转生狡谋,堕彼之计。”同平章事韦见素道:“轻敌而败,悔已无及;为今之计,宜速征诸道兵入援,更命大将督率京中新募丁壮守卫京城。”翰林承旨秦国桢道:“还须速敕郭子仪、李光弼等,急移兵以御贼入京之路。”杨国忠却只沉吟不语。玄宗问:“宰相之见若何?”国忠奏道:“征兵御贼,督兵守城,固皆要著;但潼关既陷,长安危甚,贼势方张,渐逼京师,外兵未能遽集,所谓远水难救近火。以臣愚见,莫如车驾暂幸西蜀,先使圣躬安稳,不为贼氛所侵扰,然后徐待外兵之至,乃为万全之策。”玄宗闻奏,未及开言,只见翰林承旨秦国桢出班奏道:“逆贼犯顺,势虽猖披,然岂能敌天朝兵力。即今郭子仪、李光弼、颜真卿、张巡等,皆屡战屡胜。近又报东平太守吴王抵义师,屡次杀贼甚多。闻安禄山塘骂其党严庄、高尚说:‘汝前日劝我反以为计出万全,今我屡为官军所逼,万全何在?’高、严二贼无言可对。禄山欲杀之,左右劝解而止。是贼气已挫,行当珍灭。今我兵潼关之败,失在违众议而催出战,非尽哥舒翰之罪也。若外兵云集,恢复有期;奈何以一败之故,遽思奔避?大驾一行,京都孰守?独不为宗庙社稷计乎?幸蜀之说,臣愚以为不可。”玄宗传谕,在延诸臣各抒所见,诸臣都唯唯莫对,但回奏道:“容臣等赴中书共议良策覆旨。”玄宗闷闷不悦,随罢朝回宫。

  看官,你道杨国忠为何忽有幸蜀之说?却原来他向曾为剑南节度使,西川是他的熟径。前日一闻禄山反叛,他即私遣心腹,密营储蓄于蜀中,以备缓急,故今倡议幸蜀,图自便耳。正是:

  只因自己营三窟,强欲君王驻六飞。

  当下国忠见众论不一,上意未决,相道:“前日天子又欲亲征,又欲禅位,多亏我姊妹们劝止。今日幸蜀之计,也须得他们去耸才妙。”遂乘间打从便门来到虢国夫人府中,相与密议其事。那时虢国夫人,正从宫中宴会出来,同韩国夫人各归私第。每家一队,队著五色衣,车仗仪从,灯火辉煌,相映如百花之焕发,正在那里下辇,步到厅堂。恰好国忠慌慌张张的来到,口中只连声道:“急走为上!急走为上!”虢国夫人忙问:“有何急事?”国忠道:“潼关失守,贼兵将至,为今之计,莫如劝圣驾速幸蜀中。我们有家业在彼,到那里可不失富贵,争奈众论纷坛,圣意不决,须得你姊妹急入宫去,与贵妃一同劝驾为妙。若更迟延,贼信紧急,人心一变,我辈齑粉矣!”虢国夫人闻言着了慌,把家中这桩怪事,且丢过一边,急约了韩国夫人,一齐入宫。见了杨妃,密将国忠所言述了一遍。姊妹三个同见玄宗,力劝早早幸蜀。你一句,我一言,继以涕泣,不由玄宗不从。遂密召国忠入宫共议。国忠又极言幸蜀之便,且云:“陛下若明言幸蜀,廷臣必多异议,必至迟延误事。今宜虚下亲征之诏,一面竟起驾西行。”玄宗依言,遂下诏亲征,以京兆尹魏方进为御史大夫兼置顿使,少尹崔光远为西京留守将军,命内官边令诚掌管宫门锁钥,又特命龙武将军陈元礼,整敕护驾军士,给与钱帛,选闲厩马千余匹备用,总不使外人知道。是日玄宗密移驻北内。

  至次日黎明,独与杨妃姊妹、皇太子并在宫中的皇于、妃主、皇孙、杨国忠、韦见素、魏方进、陈元礼,及亲近宦官宫人出延秋门而去。临行之时,玄宗欲召梅妃江采苹同行。杨妃止之道:“车驾宜先发,余人不妨另日徐进。”玄宗又欲遍召在京的王孙王妃,随驾同行。杨国忠道:“若如此,则迟延时日,且外人都知其事了。不如大驾先行,徐降密旨,召赴行在可也。”于是玄宗遂行。梅妃与诸王孙妃主之在外者,俱不得从。车驾既行,人犹未知。百官犹入朝,宫门尚闭,犹闻漏声,三卫立仗俨然。及宫门一启,宫人乱出,嫔妃奔窜,喧传圣驾不知何往,中外扰攘。秦国模、秦国桢料玄宗必然幸蜀,飞骑追随。其余官员士庶,四出逃避。小民争入宫禁及官宦之家,盗取财宝,或竟骑驴上殿。公子王孙,有一时无可逃避者,号泣于路旁。后来杜工部曾有《哀王孙》诗云:

  长安城头白头乌,夜飞延秋门上呼。又向人间啄大屋,屋底达

  官走避胡。金鞭断折大将死,骨肉不得同驰驱。腰下宝鱼青珊瑚,

  可怜王孙泣路隅。问之不肯道姓名,但道困苦乞为奴。已经百日

  窜荆棘,身上无有完肌肤。高帝子孙尽隆准,龙种自与常人殊。豺

  狼在邑龙在野,王孙善保千金躯。不敢长语临交衢,且为王孙立斯

  须。昨夜春凤吹血腥,东来橐驼满旧都。朔方健儿好身手,昔何勇

  锐今何愚。窃闻太子已传位,圣德北服南单于。花门厘面请雪耻,

  慎勿出口他人狙。哀哉王孙慎勿疏,五陵佳气无时无。

  且说玄宗仓猝西幸,驾过左藏,只见有许多军役,手中各执草把在那里伺候。玄宗停车问其故,杨国忠奏道:“左藏积财甚多,一时不能载去,将来恐为贼所得,臣意欲尽焚之,无为贼守。”玄宗揪然道:“喊来若无所得,必更苛求百姓,不如留此与之,勿重困吾民。”遂叱退军役,驱车前进。才过了便桥,国忠即使人焚桥,以防追者。玄宗闻之,咄嗟道:“百姓各欲避贼求生,奈何绝其生路?”乃敕高力士率军士速往扑灭之。后人谓玄宗于患难奔走之时,有此二美事,所以后来得仍归故乡,终享寿考。正是:

  三言星退舍,天意原易回。仓猝不忘民,庶几国脉培。

  玄宗驾至咸阳望贤宫,地方官员俱先逃避,日已晌午,犹未进食。百姓或献粝饭,杂以麦豆;王孙辈争以手掬食之,须臾而尽。玄宗厚酬其值,好言尉劳,百姓多哭失声,玄宗亦挥泪不止。众百姓中有个白发老翁,姓郭名从谨,涕泣进言道:“安禄山包藏祸心,已非一日,当时有赴阙若言其反者,陛上辄杀之,使得逞其奸逆,以致乘舆播迁。所以古圣王务延访忠良,以广聪明也。犹记宋璟为相,屡进直言,天下赖以安。然频岁以来,诸臣皆以言为讳,唯阿谀取容,是以阙门之外,陛下俱不得而知。草野之人,早知有今日久矣。但九重严邃,区区之心无路上达,事不至此,何由得睹天颜面诉语乎?”玄宗顿足嗟叹道:“此皆朕之不明,悔已无及。”温言谢遣之。从行军士乏食,听其散往各庄村觅食。是夜宿金城馆驿,甚是不堪。

  次日,驾临至马嵬驿,将士饥疲,都怀愤怒。适河源军使王思礼从潼关奔至,玄宗方知哥舒翰被擒。因即以思礼为河西陇右节度使,令即赴镇收集散卒,以候东讨。思礼临行,密语陈元礼道:“杨国忠召乱起衅,罪大恶极,人人痛恨,仆曾劝哥舒翰将军上表,请杀之,借其不从我言。今将军何不扑杀此贼,以快众心?”陈元礼道:“吾正有此意。”遂与东宫内侍李辅国商议,正欲密启太子。恰值有吐蕃使者二十余人,因来议和好,随驾而行。这一日遮杨国忠马前,诉以无食。国忠未及回答,陈元礼即大呼:“杨国忠交通番使谋反,我等何不杀反贼!”于是众军一齐鼓噪起来。国忠大骇,急策马奔避。众军蜂拥而前,兵刃乱下,登时砍倒,屠割肢体,顷刻而尽。以枪揭其首于驿门外,并杀其子户部侍郎杨暄。正是:

  任是冰山高万丈,不难一旦付东流。

  国忠才被杀,凑巧韩国夫人乘车而至,众军一齐上前,也将韩国夫人砍死。虢国夫人与其子斐徽并国忠的妻子幼儿,都逃至陈仓。被县令薛景仙率吏民追捕着,也都被诛戮。正是:

  昔年演扫眉,今日血污颈。可怜天子姨,卒难保首领。恨不如

  沐猴,幼化潜踪影。

  玄宗当日闻杨国忠为众军所杀,急出至驿门,用好言安慰众军,令各收队。众军只是喧闹扰攘,围住驿门不散。玄宗传问:“尔等为何还不散?”众军哗然道:“反贼虽杀,贼根犹在,何敢便散?”陈元礼奏道:“众人之意,以国忠既诛,贵妃不宜复侍至尊,伏候圣断。”玄宗惊讶失色道:“妃子深居宫中,国忠即谋反,与他何干?”高力士奏道:“贵妃诚无罪,但众将士已杀国忠,而贵妃犹在帝左右,岂能自安。愿皇爷深思之,将士安则圣躬方万安。”玄宗默然点头,转步回驿,不忍入行宫,只于驿旁小巷中,倚仗垂首而立。京兆司录韦愕,即韦见素之子,那时正侍立于侧,乃跪奏道:“众怒难犯,安危在顷刻间,愿陛下割恩忍忧,以宁国家。”玄宗乃步入行宫,见了贵妃,一字也说不出口,但抚之而哭;门外哗声愈甚。高力士道:“事宜速决。”玄宗携着贵妃,出至驿道北墙口,大哭道:“妃子,我和你从此永别矣!”杨妃亦涕泣呜咽道:“愿陛下保重,妾负罪良多,死无所恨,乞容礼佛而死。”玄宗哭道:“愿仗佛力,使妃子善地受生。”回顾高力士:“汝可引至佛堂善处之。”说罢,大哭而入。杨妃上佛堂礼佛毕,高力士奉上罗巾,促令自缢于佛堂前一果树下,年三十有八,时天宝十五载六月也。噫,此正白乐天《长恨歌》中所云:

  九重城阙烟尘生,千乘万骑西南行。翠华摇摇行复止,西出都

  门百余里。六军不发无奈何,宛转蛾届马前死。

  后人题咏马嵬坡甚多,惟杜真卿一诗极佳。诗云:

  杨柳依依水拍堤,春城茅屋燕争飞。海棠正好东风恶,狼藉残

  红衬马蹄。

  杨妃既死,高力士即出驿门,对众宣言道:“妃子杨氏,已奉圣旨赐死了!”众军还未肯信,高力士奉谕将杨妃之尸,用绣衾覆于榻上,置之驿庭中,敕陈元礼率领众军将入视。元礼揭其半衾抬其首,以示众人,于是众人知其果死,都免甲释胄顿首呼万岁而出。玄宗命高力士速具棺殓,草草的葬之于西郊之外,道北坎下。才葬毕,适南方进荔枝到来。玄宗触物思人,放声大哭,即命以荔枝祭于家前。张祐有诗云:

  旌旗不整奈君何,南去人稀北去多。尘土已残香粉艳,荔枝犹

  到马嵬坡。

  玄宗回顾谓高力士道:“妃子向常有异梦,今日应矣!”力士道:“贵妃何梦,老奴未知。”玄宗道:“妃子曾说来,梦与朕同游骊山,至兴元驿对食。后院忽火发,仓猝出走,回望驿门中,树木俱为烈焰;俄有二龙至,朕跨白龙,其行甚速;妃子跨黑龙,其行甚迟。左右无人,惟见一蓬头黑面之物,状如鬼魅,自云:是此峰之神,承上帝之命,授妃子为益州牧蚕元后。依然而觉,明日即闻渔阳叛信。如今想起来,与朕游骊山,骊者离也,方食火发,失食之兆;火为兵像,驿木俱焚,驿与易同,加木于旁杨字也。朕跨白龙,西行之像,妃子跨黑龙,幽阴之像。峰神者,山鬼也,山鬼乃鬼字。益州牧蚕元后,牧蚕所以致丝,益旁加丝,缢字也,正缢死于马嵬之兆。”高力士道:“梦兆不祥,诚如圣谕。老奴犹记昔年遇一术士李遐周,彼曾咏一诗云:‘燕市人皆去,函关马不归。若逢山下鬼,环上系罗衣。’彼说此诗所言应在后日,由今思之,燕市一句,指禄山之叛;函关句谓哥舒翰之败。山下鬼乃嵬字,即马嵬驿也;贵妃小字玉环,今日老奴奉以罗巾自缢,所谓环上系罗衣也。定数如此,圣上宜自宽,不必过于伤情。”正说间,陈元礼人奏,请旨约饬军队起行。玄宗传谕即行。时乐工张野狐在侧,玄宗挥泪向他说道:“此去剑门,鸟啼花落,水绿山青,无非助朕悲悼妃子之由也。”正是:

  好景不堪愁里看,偶然触目更伤情。

  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 楼主| 发表于 2008-5-23 10:47:15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九十二回 留灵武储君即位 陷长安逆贼肆凶

  隋唐演义--第九十二回 留灵武储君即位 陷长安逆贼肆凶词曰:

  西土忽来大驾,朔方顿耀前星。共言人事随天意,急难岂忘

  亲? 独恨轻抛骨肉,致教并受囗囗。权奸女宠多贻祸,不止自

  家门。

  调寄“乌夜啼”

  国家当太平有道之时,朝廷之上,既能君君臣臣,则宫闱之间,自然父父子子。由是从一本之亲,推而至于九族之众,凡属天潢,无不安享尊荣,共被一人惇叙之德。流及既衰,为君者不能正其身,为臣者专务惑其主,因而内宠太甚,外寇滋生。一旦变起仓猝,遂至流离播迁,犹幸天命未改,人心未去,天子虽不免蒙尘,储君却已得践柞;然而事势已成,仓皇内禅,毕竟授者不能正其终,受者不能正其始。何况势当危迫,匆匆出奔,宗庙社稷,都不复顾。其所顾恋不舍者,惟是一二劈幸之人,其余骨肉之戚,俱弃之如遗,遂使王孙公子,都至飘零,玉叶金枝,悉遭贼戕。如唐朝天宝末年之事,真思之痛心,言之发指者也。且说玄宗驾至马嵬,众将诛杀杨国忠及韩、貌二夫人,玄宗没奈何,只得把杨妃赐死,陈元礼方才约饬众军,请旨启行。众人以杨国忠部下将吏,俱在蜀中,不肯西行;或请往河陇,或请往太原,或请复还京师,众论纷纷不一。玄宗意在入蜀,却又恐拂众人之意,只顾低头沉吟,不即明言所向。韦愕奏道:“太原河陇,俱非驻跸之地。若还京师,必须有御贼之备。今士马甚少,未易为计;以臣愚见,不如且至扶风,徐图进止。”玄宗闻言首肯,命以此意传谕众人,众皆从命,即日从马嵬发驾起行。及临行之时,有许多百姓父老,遮道挽留,纷纷扰攘,都道:“宫阙是陛下家居,陵寝是陛下坟墓,今日舍此,将欲何往?”玄宗用好言抚慰,一面宣谕,一面前行,百姓却越聚得多了。

  玄宗乃命太子于车驾之后,谕止众百姓。于是众百姓拥住太子的马说道:“皇爷既不肯留驾,我等愿率子弟,从太子东向去破贼,保守长安。”太子道:“至尊冒险而行,我为子者,岂忍一日暂离左右?”众百姓道:“若皇太子与至尊都往蜀中去了,中原百姓谁为之主?”太子道:“尔等众百姓即欲留我,奈何尚未面辞,亦须还白至尊,更禀进止。”说罢,策马欲行,却被众百姓簇拥住了,不得行动。那时太子之子广平王淑、建宁王亻炎,俱乘马随后。此二王都是极有智勇的,当下建宁王见人情如此,乃前执太子之鞍进谏道:“逆贼犯阙,四海分崩,不因人情,何以兴复?今殿下若从至尊入蜀,倘贼兵烧绝栈道,则中原土地,拱手授贼;人情既高,岂能复合,他日虽欲复至此,不可得矣!为今之计,不如收集西北守边之兵,召郭子仪、李光弼于河北,与之并力东对逆贼,克复二京,削平四海,扫除官禁,以迎至尊,使社稷危而复安,宗庙毁而复存,此岂非孝之大者?何必徒事区区温情定省之文,为儿女子之慕恋乎?”广平王亦从旁赞言道:“人心不可失,亻炎之言甚善,愿殿下审思之。”东宫侍卫李辅国至皇太子马前,叩首请留。众百姓又喧呼不止。太子乃使广平王亻叔,驰马往驾前启奏,请旨定夺。

  此时玄宗方势辔停车,以待太子,久不见至,正欲使人侦探,恰好广平王来见驾,具述百姓遮留之状。玄宗道:“人心如此,即是天意。朕不使焚绝便桥,朕与百姓同奔,正为人心不可失耳!今人心属太子,是朕之幸也。”遂命将后军二干人,及飞龙厩马匹,分与太子,且传谕将士云:“太子仁孝,可奉宗庙,汝等直善辅之。”又传语太子道:“西北诸部落,吾抚之素厚,今必得其用,汝勉图之,吾即当传位于汝也。”太子闻诏,西向号泣。广平王即宣谕众百姓道:“太子已奉诏留后抚安尔等。”于是众百姓都呼万岁,欢然而散。太子既留,莫知所适。李辅国道:“日已晏矣,此地非可久驻,今众意将欲往何处?”众皆莫对。建宁王道:“殿下昔日曾为朔方节度使,彼处将吏,岁时致启,亻炎略识其姓名;今河陇之众多败降于贼,其父兄于弟,多在贼中,恐生异志。朔方道近,士马全盛,河西行军司马裴冕在彼,此人乃衣冠名族,必无二心,可往就之,徐图大举。贼初入长安,未暇徇地,乘此急行,乃为上策。”众皆以为然,遂向朔方一路而行。至渭水之滨,遇着潼关来的败残人马,误认为贼兵,与之厮杀,死伤甚众。及收聚余卒,欲渡渭水,苦无舟揖,乃择水浅之处,策马涉水而渡。步卒无马者,都涕泣而返。太子至新平,连夜驰三百余里,士卒器械失亡过半,所存军众不过数百而已。正是:

  从来太子堪监国,若使行军号抚军。此日流离国难守,无军可

  抚愧储君。

  话分两头。且说玄宗既留下太子,车驾向西而进,来至歧山,讹传贼兵前锋将至。玄宗催趱众军,星夜驰至扶凤郡宿歇。众士卒因连日饥疲,都潜怀去就之志,流言频兴,语多不逊。陈元礼不能挟制,玄宗甚以为忧。秦国桢奏道:“众心汹汹之际,非可以威驱势迫,当以情意感动之。”玄宗然其说。适成都守臣贡常例春彩十万余匹至扶风,玄宗命陈列于庭,召众将士入至庭下,亲自临轩宣谕道:“朕年来昏耄,任托失人,以致逆贼作乱,势甚披猖,不得不暂避其锋。卿等仓猝从行,不及别父母妻子,跋涉至此,劳苦已极,此由朕政之不德所致,心甚愧之。今将入蜀,道路阻长,人马疲瘁,远行不易,卿等可各自还家,朕自与子孙及中宫内人辈,勉力前往。今日与卿等别,可共分此春彩,以助资粮。归见父母妻子及长安父老,为朕致意,幸好自爱,无烦相念也。”言罢,涕泪沾襟。众人闻言伤感,亦都涕泣,叩头奏道:“臣等死生,原从陛下,不敢有贰。”玄宗亦挥泪不止,良久起身入内,犹回顾众人道:“去留听卿,不忍相强。”秦国模在后宣言道:“天子仁爱如此,众心岂不知感?”于是众人大哭而出。玄宗命陈元礼,将春彩尽数给赏于军士,流言自此顿息。正是:

  三军一时忽欲变,谁说威尊命必贱?不用势迫与刑驱,仁心入

  人心可转。

  军心既定,玄宗即于次日起驾,望蜀中进发。行至河池地方,蜀郡长史崔圆前来迎驾,且说蜀土丰捻,甲士全备。玄宗欢喜,即令于驾前为引道,即入蜀境。路过一大桥,玄宗问是何桥,崔圆道:“此名万里桥。”玄宗闻言,恍然点首道:“一行僧之言验矣,朕可无忧矣!”你道什么一行僧之言?原来唐朝有一神僧,法名一行,精通天文历法,曾造浑天仪覆矩图,极为神妙,其数学与袁天罡、李淳风不相上下。玄宗尝幸东都,与他同登天宫寺西楼,徘徊瞻眺,慨然发叹道:“朕抚有此山川,必得长享无虞方好。”因问一行道:“朕得终无祸患否?”一行道:“陛下游行万里,圣寿无疆。”玄宗当时闻此言,只道是祝颂之语。谁知今日远行西川,所过此桥,恰名万里。因想一行之言,至今始验。又想他说圣寿无疆,可知朕躬无恙。所以心中欣喜说道:“朕可无忧矣!”正是:

  万里桥名应远游,神僧妙语好推求。幸然圣寿还无量,珍重前

  途可免忧。

  当下玄宗催趱军士前行,不则一日,来至成都驻跸;其殿宇宫室,与一切供御之物,虽都草创,不甚齐整。却喜山川险峻,城郭完固,贼氛已远,且暂安居。只是眼前少了一个最宠爱的人,想起前日马嵬驿之事,时时悲叹。高力士再三宽解。韦见素、韦谔、秦国模、秦国桢等,俱上表请亟为讨贼之计。玄宗降诏,以皇太子分总节制,然都不即使出镇,特敕永王磷充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南西道节度都使,以少府西监窦绍为之傅。以长沙太守李岘为副都大使,即日同赴江陵坐镇。又诏以太子充天下兵马大元帅,领朔方、河北、平卢节度都使,收复长安、雒阳。

  那知此诏未下之先,太子已正位为天子了。你道如何便正位为天子?原来太子当日渡过渭水,来到彭城,太守李遵出迎,以衣粮奉献,至平凉阅监牧马,得几万匹。又召募得勇士三千余人,军势稍振。时有朔方留后杜鸿渐、六城水陆运使魏少游、节度判官崔漪、度支判官卢简金、监池判官李涵等五人,相与谋议道:“太子今在平凉,然平凉散地,非屯兵之所。灵武地方,兵食完富,若迎请太子至此,北收诸城兵,西发河陇劲骑,南向以定中原,此万世一时也。”谋议即定,李涵上笺于太子,且籍朔方士马甲兵栗帛军需之数以献。杜鸿渐、崔漪亲至平凉,面启太子道:“朔方乃天下劲兵之处,今吐蕃请和,回给内附,四方郡县俱坚守拒贼,以俟兴复。殿下若治兵于灵武,移檄四方,收揽忠义,按辔长驱,逆喊不足屠也。臣等已使魏少游、卢简金,在彼葺治宫室,整备资粮,端候殿下驾幸。”广平王、建宁王,俱以两人之言为然,于是太子遂率众至灵武驻扎。

  过了数日,适河西司马裴冕奉诏入为御史中丞,因至灵武参谒太子,乃与杜鸿渐等定议,上太子笺,请遵大驾发马嵬时欲即传位之命,早正大位,以安人心。太子不许道:“至尊方驰驱途道,我何得擅袭尊位?”裴冕等奏道:“将士皆关中人,岂不日夜思归?其所以不惮崎岖,远涉沙塞者,亦冀攀龙附凤,以建尺寸之功耳,若殿下守经而不达权,使人心一朝离散,大勋不可复集矣!愿即勉徇众情,为社稷计。”太子犹未许允,笺凡五上,方准所奏。天宝十五载秋七月,太子即位于灵武,是为肃宗皇帝,即改本年为至德元载,遥尊玄宗为上皇天帝。裴冕、杜鸿渐等,俱加官进秩。

  正欲表奏玄宗,恰好玄宗命太子为元帅的诏到了。肃宗那时方知玄宗车驾已驻晔蜀中,随即遣使赍表入蜀,将即位之事奏闻。玄宗览表喜道:“吾儿应天顺人,吾更何忧?”遂下诏:“自今章奏,俱改称太上皇。军国重事,行请皇帝旨,仍奏闻朕。俟克复两京之后,朕不预事矣。”又命文部侍郎平章事房琯与韦见素、秦国模、秦国桢资玉册玉玺赴灵武传位。且谕诸臣不必复命,即留行在,听新君任用。肃宗涕泣拜领册宝,供奉于别殿,未敢即受。正是:

  宝位已先即,宝册然后传。授受原非误,只差在后先。

  后来宋儒多以肃宗未奉父命,遽自称尊,谓是乘危篡位,以子叛父。说便这等说,但危急存亡之时,欲维系人心,不得已而出此。况玄宗屡欲内禅传位之说,已曾宣之于口。今日肃宗灵武即位之事,只说恪遵前命,理犹可恕。篡叛之说,似乎太过。若论他差处,在即位之后,宠嬖张良娣,当军务倥偬之际,与之博戏取乐,此真可笑耳。正是:

  若能不以位为乐,便是真心干蛊人。

  然虽如此,即位可也,本年便改元,是真无父矣;若使此时邺侯李泌早在左右,必不令其至此。后人有诗叹云:

  灵武遽称尊,犹日遭多故。本岁即改元,此举真大错。

  当时定策者,无能正其误。念彼李邺侯,咄哉来何暮?

  闲话少说。且说当日天子西狩,太子北行,那些时为何没有贼兵来追袭?原来安禄山,不意车驾即出,戒约潼关军士勿得轻进。贼将崔乾祐顿兵观望,及军驾已出数日之后,禄山闻报,方遣其部将孙孝哲,督兵入京。贼众既入京城,见左藏充盈,便争取财宝,日夜纵酒为乐,一面遣人往雒阳报捷,专候禄山到来。因此无暇遣兵追袭,所以车驾得安行入蜀,太子往朔方亦无阻虞,此亦天意也。正是:

  左藏不焚留饵贼,道教今日免追兵。

  禄山至长安,闻马嵬兵变,杀了杨国忠,又闻杨妃赐死了,韩、虢二夫人被杀,大哭道:“杨国忠是该杀的,却如何又害我阿环姊妹?我此来正欲与他们欢聚,今已绝望,此恨怎消!”又想起其子安庆宗夫妇,被朝廷赐死,一发忿怒。乃命孙孝哲大索在京宗室皇亲,无论皇子皇孙,郡主县主,及驸马郡马等国戚,尽行杀戮。又命将宗室男妇,被杀者悉刳去其心,以祭安庆宗。禄山亲临设祭,那日于崇仁坊高挂锦帐,排下安庆宗的灵座,行刑刽子聚集众尸,方待动手剖心。说也奇怪,一霎时天昏地暗,雷电交加,狂风大作。刽子手中的刀,都被狂风刮去,城垛儿上插着。霹雳一声,把安庆宗的灵位击得粉碎,锦帐尽被雷火焚烧。禄山大惧,向天叩头请罪,于是不敢设祭,命将众尸一一埋葬。正是:

  治乱虽由天意,凶残大拂天心。不意雷霆警戒,这番惨痛难

  禁。

  看官听说,前日玄宗出奔时,原要与众宗室皇亲同行的,因杨国忠谏阻而止。今日众人尽遭屠戮,皆国忠害之也,此贼真死有余辜矣。正是:

  一言遗大害,万剐不蔽辜。

  当日众尸虽免剖心之惨,然几禄山平日所怨恶之人,都被杀戮,还道:“李太白当日乘醉骂我,今日若在此,定当杀之!”又凡杨国忠、高力士所亲信的人,也都杀戮。朝官从驾而出者,其家眷在京,亦都被杀。只有秦国模、秦国桢的家眷,俱先期远避,未遭其害。内侍边令诚投降,以六宫锁钥奉献禄山,遣人遍搜各宫。搜到梅妃江采苹的宫畔,获一腐败女人之尸,便错认梅妃已死,更不追求。天幸梅妃不曾被贼人搜去,上皇归后,因得团圆偕老。可笑杨妃子怆惶被难之时,犹怀嫉妒,谏阻天子,不使梅妃同行。那知马嵬变起,自己的性命倒先断送了。后人有诗云:

  自家姊妹要同行,天子嫔妃反教弃。马嵬聚族而歼旃,笑杀当

  初空妒忌。

  禄山下令,凡在京官员,有不即来投顺者,悉皆处死。于是京兆尹崔光远、故相陈希烈,与刑部尚书张均、太常卿张(土自)等,俱降于贼。那张均、张(土自),乃燕国公张说之子也。张(土自)又尚帝女宁亲公主,身为国戚,世受国恩,名臣后裔,不意败坏家声,一至于此!

  父爵燕国公,子事伪燕帝。辱没燕世家,可称难兄弟。

  禄山以陈希烈、张(土自)为相,仍以崔光远为京兆尹,其余朝士朝授以伪官,其势甚炽。然贼将俱粗猛贪暴,全无远略。既克长安,志得意满,纵酒婪财,无复西出之意。禄山亦心恋范阳与东京,不喜居西京。正是:

  贪残恋土贼人态,妄窃燕皇圣武名。

  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 楼主| 发表于 2008-5-23 10:48:08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九十二回 留灵武储君即位 陷长安逆贼肆凶

  隋唐演义--第九十二回 留灵武储君即位 陷长安逆贼肆凶词曰:

  西土忽来大驾,朔方顿耀前星。共言人事随天意,急难岂忘

  亲? 独恨轻抛骨肉,致教并受囗囗。权奸女宠多贻祸,不止自

  家门。

  调寄“乌夜啼”

  国家当太平有道之时,朝廷之上,既能君君臣臣,则宫闱之间,自然父父子子。由是从一本之亲,推而至于九族之众,凡属天潢,无不安享尊荣,共被一人惇叙之德。流及既衰,为君者不能正其身,为臣者专务惑其主,因而内宠太甚,外寇滋生。一旦变起仓猝,遂至流离播迁,犹幸天命未改,人心未去,天子虽不免蒙尘,储君却已得践柞;然而事势已成,仓皇内禅,毕竟授者不能正其终,受者不能正其始。何况势当危迫,匆匆出奔,宗庙社稷,都不复顾。其所顾恋不舍者,惟是一二劈幸之人,其余骨肉之戚,俱弃之如遗,遂使王孙公子,都至飘零,玉叶金枝,悉遭贼戕。如唐朝天宝末年之事,真思之痛心,言之发指者也。且说玄宗驾至马嵬,众将诛杀杨国忠及韩、貌二夫人,玄宗没奈何,只得把杨妃赐死,陈元礼方才约饬众军,请旨启行。众人以杨国忠部下将吏,俱在蜀中,不肯西行;或请往河陇,或请往太原,或请复还京师,众论纷纷不一。玄宗意在入蜀,却又恐拂众人之意,只顾低头沉吟,不即明言所向。韦愕奏道:“太原河陇,俱非驻跸之地。若还京师,必须有御贼之备。今士马甚少,未易为计;以臣愚见,不如且至扶风,徐图进止。”玄宗闻言首肯,命以此意传谕众人,众皆从命,即日从马嵬发驾起行。及临行之时,有许多百姓父老,遮道挽留,纷纷扰攘,都道:“宫阙是陛下家居,陵寝是陛下坟墓,今日舍此,将欲何往?”玄宗用好言抚慰,一面宣谕,一面前行,百姓却越聚得多了。

  玄宗乃命太子于车驾之后,谕止众百姓。于是众百姓拥住太子的马说道:“皇爷既不肯留驾,我等愿率子弟,从太子东向去破贼,保守长安。”太子道:“至尊冒险而行,我为子者,岂忍一日暂离左右?”众百姓道:“若皇太子与至尊都往蜀中去了,中原百姓谁为之主?”太子道:“尔等众百姓即欲留我,奈何尚未面辞,亦须还白至尊,更禀进止。”说罢,策马欲行,却被众百姓簇拥住了,不得行动。那时太子之子广平王淑、建宁王亻炎,俱乘马随后。此二王都是极有智勇的,当下建宁王见人情如此,乃前执太子之鞍进谏道:“逆贼犯阙,四海分崩,不因人情,何以兴复?今殿下若从至尊入蜀,倘贼兵烧绝栈道,则中原土地,拱手授贼;人情既高,岂能复合,他日虽欲复至此,不可得矣!为今之计,不如收集西北守边之兵,召郭子仪、李光弼于河北,与之并力东对逆贼,克复二京,削平四海,扫除官禁,以迎至尊,使社稷危而复安,宗庙毁而复存,此岂非孝之大者?何必徒事区区温情定省之文,为儿女子之慕恋乎?”广平王亦从旁赞言道:“人心不可失,亻炎之言甚善,愿殿下审思之。”东宫侍卫李辅国至皇太子马前,叩首请留。众百姓又喧呼不止。太子乃使广平王亻叔,驰马往驾前启奏,请旨定夺。

  此时玄宗方势辔停车,以待太子,久不见至,正欲使人侦探,恰好广平王来见驾,具述百姓遮留之状。玄宗道:“人心如此,即是天意。朕不使焚绝便桥,朕与百姓同奔,正为人心不可失耳!今人心属太子,是朕之幸也。”遂命将后军二干人,及飞龙厩马匹,分与太子,且传谕将士云:“太子仁孝,可奉宗庙,汝等直善辅之。”又传语太子道:“西北诸部落,吾抚之素厚,今必得其用,汝勉图之,吾即当传位于汝也。”太子闻诏,西向号泣。广平王即宣谕众百姓道:“太子已奉诏留后抚安尔等。”于是众百姓都呼万岁,欢然而散。太子既留,莫知所适。李辅国道:“日已晏矣,此地非可久驻,今众意将欲往何处?”众皆莫对。建宁王道:“殿下昔日曾为朔方节度使,彼处将吏,岁时致启,亻炎略识其姓名;今河陇之众多败降于贼,其父兄于弟,多在贼中,恐生异志。朔方道近,士马全盛,河西行军司马裴冕在彼,此人乃衣冠名族,必无二心,可往就之,徐图大举。贼初入长安,未暇徇地,乘此急行,乃为上策。”众皆以为然,遂向朔方一路而行。至渭水之滨,遇着潼关来的败残人马,误认为贼兵,与之厮杀,死伤甚众。及收聚余卒,欲渡渭水,苦无舟揖,乃择水浅之处,策马涉水而渡。步卒无马者,都涕泣而返。太子至新平,连夜驰三百余里,士卒器械失亡过半,所存军众不过数百而已。正是:

  从来太子堪监国,若使行军号抚军。此日流离国难守,无军可

  抚愧储君。

  话分两头。且说玄宗既留下太子,车驾向西而进,来至歧山,讹传贼兵前锋将至。玄宗催趱众军,星夜驰至扶凤郡宿歇。众士卒因连日饥疲,都潜怀去就之志,流言频兴,语多不逊。陈元礼不能挟制,玄宗甚以为忧。秦国桢奏道:“众心汹汹之际,非可以威驱势迫,当以情意感动之。”玄宗然其说。适成都守臣贡常例春彩十万余匹至扶风,玄宗命陈列于庭,召众将士入至庭下,亲自临轩宣谕道:“朕年来昏耄,任托失人,以致逆贼作乱,势甚披猖,不得不暂避其锋。卿等仓猝从行,不及别父母妻子,跋涉至此,劳苦已极,此由朕政之不德所致,心甚愧之。今将入蜀,道路阻长,人马疲瘁,远行不易,卿等可各自还家,朕自与子孙及中宫内人辈,勉力前往。今日与卿等别,可共分此春彩,以助资粮。归见父母妻子及长安父老,为朕致意,幸好自爱,无烦相念也。”言罢,涕泪沾襟。众人闻言伤感,亦都涕泣,叩头奏道:“臣等死生,原从陛下,不敢有贰。”玄宗亦挥泪不止,良久起身入内,犹回顾众人道:“去留听卿,不忍相强。”秦国模在后宣言道:“天子仁爱如此,众心岂不知感?”于是众人大哭而出。玄宗命陈元礼,将春彩尽数给赏于军士,流言自此顿息。正是:

  三军一时忽欲变,谁说威尊命必贱?不用势迫与刑驱,仁心入

  人心可转。

  军心既定,玄宗即于次日起驾,望蜀中进发。行至河池地方,蜀郡长史崔圆前来迎驾,且说蜀土丰捻,甲士全备。玄宗欢喜,即令于驾前为引道,即入蜀境。路过一大桥,玄宗问是何桥,崔圆道:“此名万里桥。”玄宗闻言,恍然点首道:“一行僧之言验矣,朕可无忧矣!”你道什么一行僧之言?原来唐朝有一神僧,法名一行,精通天文历法,曾造浑天仪覆矩图,极为神妙,其数学与袁天罡、李淳风不相上下。玄宗尝幸东都,与他同登天宫寺西楼,徘徊瞻眺,慨然发叹道:“朕抚有此山川,必得长享无虞方好。”因问一行道:“朕得终无祸患否?”一行道:“陛下游行万里,圣寿无疆。”玄宗当时闻此言,只道是祝颂之语。谁知今日远行西川,所过此桥,恰名万里。因想一行之言,至今始验。又想他说圣寿无疆,可知朕躬无恙。所以心中欣喜说道:“朕可无忧矣!”正是:

  万里桥名应远游,神僧妙语好推求。幸然圣寿还无量,珍重前

  途可免忧。

  当下玄宗催趱军士前行,不则一日,来至成都驻跸;其殿宇宫室,与一切供御之物,虽都草创,不甚齐整。却喜山川险峻,城郭完固,贼氛已远,且暂安居。只是眼前少了一个最宠爱的人,想起前日马嵬驿之事,时时悲叹。高力士再三宽解。韦见素、韦谔、秦国模、秦国桢等,俱上表请亟为讨贼之计。玄宗降诏,以皇太子分总节制,然都不即使出镇,特敕永王磷充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南西道节度都使,以少府西监窦绍为之傅。以长沙太守李岘为副都大使,即日同赴江陵坐镇。又诏以太子充天下兵马大元帅,领朔方、河北、平卢节度都使,收复长安、雒阳。

  那知此诏未下之先,太子已正位为天子了。你道如何便正位为天子?原来太子当日渡过渭水,来到彭城,太守李遵出迎,以衣粮奉献,至平凉阅监牧马,得几万匹。又召募得勇士三千余人,军势稍振。时有朔方留后杜鸿渐、六城水陆运使魏少游、节度判官崔漪、度支判官卢简金、监池判官李涵等五人,相与谋议道:“太子今在平凉,然平凉散地,非屯兵之所。灵武地方,兵食完富,若迎请太子至此,北收诸城兵,西发河陇劲骑,南向以定中原,此万世一时也。”谋议即定,李涵上笺于太子,且籍朔方士马甲兵栗帛军需之数以献。杜鸿渐、崔漪亲至平凉,面启太子道:“朔方乃天下劲兵之处,今吐蕃请和,回给内附,四方郡县俱坚守拒贼,以俟兴复。殿下若治兵于灵武,移檄四方,收揽忠义,按辔长驱,逆喊不足屠也。臣等已使魏少游、卢简金,在彼葺治宫室,整备资粮,端候殿下驾幸。”广平王、建宁王,俱以两人之言为然,于是太子遂率众至灵武驻扎。

  过了数日,适河西司马裴冕奉诏入为御史中丞,因至灵武参谒太子,乃与杜鸿渐等定议,上太子笺,请遵大驾发马嵬时欲即传位之命,早正大位,以安人心。太子不许道:“至尊方驰驱途道,我何得擅袭尊位?”裴冕等奏道:“将士皆关中人,岂不日夜思归?其所以不惮崎岖,远涉沙塞者,亦冀攀龙附凤,以建尺寸之功耳,若殿下守经而不达权,使人心一朝离散,大勋不可复集矣!愿即勉徇众情,为社稷计。”太子犹未许允,笺凡五上,方准所奏。天宝十五载秋七月,太子即位于灵武,是为肃宗皇帝,即改本年为至德元载,遥尊玄宗为上皇天帝。裴冕、杜鸿渐等,俱加官进秩。

  正欲表奏玄宗,恰好玄宗命太子为元帅的诏到了。肃宗那时方知玄宗车驾已驻晔蜀中,随即遣使赍表入蜀,将即位之事奏闻。玄宗览表喜道:“吾儿应天顺人,吾更何忧?”遂下诏:“自今章奏,俱改称太上皇。军国重事,行请皇帝旨,仍奏闻朕。俟克复两京之后,朕不预事矣。”又命文部侍郎平章事房琯与韦见素、秦国模、秦国桢资玉册玉玺赴灵武传位。且谕诸臣不必复命,即留行在,听新君任用。肃宗涕泣拜领册宝,供奉于别殿,未敢即受。正是:

  宝位已先即,宝册然后传。授受原非误,只差在后先。

  后来宋儒多以肃宗未奉父命,遽自称尊,谓是乘危篡位,以子叛父。说便这等说,但危急存亡之时,欲维系人心,不得已而出此。况玄宗屡欲内禅传位之说,已曾宣之于口。今日肃宗灵武即位之事,只说恪遵前命,理犹可恕。篡叛之说,似乎太过。若论他差处,在即位之后,宠嬖张良娣,当军务倥偬之际,与之博戏取乐,此真可笑耳。正是:

  若能不以位为乐,便是真心干蛊人。

  然虽如此,即位可也,本年便改元,是真无父矣;若使此时邺侯李泌早在左右,必不令其至此。后人有诗叹云:

  灵武遽称尊,犹日遭多故。本岁即改元,此举真大错。

  当时定策者,无能正其误。念彼李邺侯,咄哉来何暮?

  闲话少说。且说当日天子西狩,太子北行,那些时为何没有贼兵来追袭?原来安禄山,不意车驾即出,戒约潼关军士勿得轻进。贼将崔乾祐顿兵观望,及军驾已出数日之后,禄山闻报,方遣其部将孙孝哲,督兵入京。贼众既入京城,见左藏充盈,便争取财宝,日夜纵酒为乐,一面遣人往雒阳报捷,专候禄山到来。因此无暇遣兵追袭,所以车驾得安行入蜀,太子往朔方亦无阻虞,此亦天意也。正是:

  左藏不焚留饵贼,道教今日免追兵。

  禄山至长安,闻马嵬兵变,杀了杨国忠,又闻杨妃赐死了,韩、虢二夫人被杀,大哭道:“杨国忠是该杀的,却如何又害我阿环姊妹?我此来正欲与他们欢聚,今已绝望,此恨怎消!”又想起其子安庆宗夫妇,被朝廷赐死,一发忿怒。乃命孙孝哲大索在京宗室皇亲,无论皇子皇孙,郡主县主,及驸马郡马等国戚,尽行杀戮。又命将宗室男妇,被杀者悉刳去其心,以祭安庆宗。禄山亲临设祭,那日于崇仁坊高挂锦帐,排下安庆宗的灵座,行刑刽子聚集众尸,方待动手剖心。说也奇怪,一霎时天昏地暗,雷电交加,狂风大作。刽子手中的刀,都被狂风刮去,城垛儿上插着。霹雳一声,把安庆宗的灵位击得粉碎,锦帐尽被雷火焚烧。禄山大惧,向天叩头请罪,于是不敢设祭,命将众尸一一埋葬。正是:

  治乱虽由天意,凶残大拂天心。不意雷霆警戒,这番惨痛难

  禁。

  看官听说,前日玄宗出奔时,原要与众宗室皇亲同行的,因杨国忠谏阻而止。今日众人尽遭屠戮,皆国忠害之也,此贼真死有余辜矣。正是:

  一言遗大害,万剐不蔽辜。

  当日众尸虽免剖心之惨,然几禄山平日所怨恶之人,都被杀戮,还道:“李太白当日乘醉骂我,今日若在此,定当杀之!”又凡杨国忠、高力士所亲信的人,也都杀戮。朝官从驾而出者,其家眷在京,亦都被杀。只有秦国模、秦国桢的家眷,俱先期远避,未遭其害。内侍边令诚投降,以六宫锁钥奉献禄山,遣人遍搜各宫。搜到梅妃江采苹的宫畔,获一腐败女人之尸,便错认梅妃已死,更不追求。天幸梅妃不曾被贼人搜去,上皇归后,因得团圆偕老。可笑杨妃子怆惶被难之时,犹怀嫉妒,谏阻天子,不使梅妃同行。那知马嵬变起,自己的性命倒先断送了。后人有诗云:

  自家姊妹要同行,天子嫔妃反教弃。马嵬聚族而歼旃,笑杀当

  初空妒忌。

  禄山下令,凡在京官员,有不即来投顺者,悉皆处死。于是京兆尹崔光远、故相陈希烈,与刑部尚书张均、太常卿张(土自)等,俱降于贼。那张均、张(土自),乃燕国公张说之子也。张(土自)又尚帝女宁亲公主,身为国戚,世受国恩,名臣后裔,不意败坏家声,一至于此!

  父爵燕国公,子事伪燕帝。辱没燕世家,可称难兄弟。

  禄山以陈希烈、张(土自)为相,仍以崔光远为京兆尹,其余朝士朝授以伪官,其势甚炽。然贼将俱粗猛贪暴,全无远略。既克长安,志得意满,纵酒婪财,无复西出之意。禄山亦心恋范阳与东京,不喜居西京。正是:

  贪残恋土贼人态,妄窃燕皇圣武名。

  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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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三回 凝碧池雷海青殉节 普施寺王摩诘吟诗

  隋唐演义--第九十三回 凝碧池雷海青殉节 普施寺王摩诘吟诗词曰:

  谈忠说义人都会,临难却通融。梨园子弟,偏能殉节,莫贱伶

  工。 伶工殉节,孤臣悲感,哭向苍穹。吟诗写恨,一言一泪,直

  达宸聪。

  调寄“青衫湿”

  自古忠臣义士,都是天生就这副忠肝义胆,原不论贵贱的。尽有身为尊官,世享厚禄,平日间说到忠义二字,却也侃侃凿凿,及至临大节,当危难,便把这两个字撇过一边了,只要全躯保家,避祸求福,于是甘心从逆,反颜事仇。自己明知今日所为,必致骂名万载,遗臭万年,也顾不得。偏有那位非高品,人非清流,主上平日不过以徘优言之,即使他当患难之际,贪生怕死,背主降贼,人也只说此辈何知忠义,不足深责。不道他到感恩知报,当伤心惨目之际,独能激起忠肝义胆,不避刀锯斧钺,骂贼而死。遂使当时身被拘国的孤臣,闻其事而含哀,兴感形之笔墨,咏成诗词。不但为死者传名于后世,且为己身免祸于他年。可见忠义之事,不论贵贱,正唯践者,而能尽忠义,愈足以感动人心。却说安禄山虽然僭号称尊,占夺了许多地方,东西两京都被他窃据。却原只是乱贼行径,并无深谋大略。一心只恋着范阳故土,喜居东京,不乐居西京。既入长安,命搜捕百官宦者宫女等,即以兵卫送赴范阳,其府库中的金银币帛,与宫闱中的珍奇玩好之物,都辇去范阳藏贮。又下令要梨园子弟,与教坊诸乐工,都如向日一般的承应,敢有隐避不出者,即行斩首。其苑厩中所有驯像舞马等物,不许失散,都要照旧整顿,以备玩赏。

  看官听说,原来当初天宝年间,上皇注意声色。每有大宴集,先设太常雅乐,有坐部,有立部。那坐部诸乐工,俱于堂上坐而奏技;立部诸乐工,则于堂下立而奏技。雅乐奏罢,继以鼓吹番乐,然后教坊新声与府县散乐杂戏,次第毕呈。或时命宫女,各穿新奇丽艳之衣,出至当筵清歌妙舞。其任载乐器往来者,有山车陆船制度,俱极其工巧。更可异者,每至宴酣之际,命御苑掌像的像奴,引驯像入场。以鼻擎杯,跪于御前上寿,都是平日教习在那里的,又尝教习舞马数十匹,每当奏乐之时,命掌厩的圉人,牵马到庭前。那些马一闻乐声,便都昂首顿足,回翔旋转的舞将起来,却自然合著那乐声的节奏。宋儒徐节孝先生曾有舞马诗云:

  开元天子太平时,夜舞朝歌意转迷。绣榻尽容骐骥足,锦衣浑

  盖渥洼泥。  才敲画鼓预先奋,不假金鞭势自齐。明日梨园翻

  旧曲,范阳戈甲满关西。

  当年此等宴集,禄山都得陪侍。那时从旁谛观,心怀艳羡,早已荫下不良之念。今日反叛得志,便欲照样取乐。可知那声色犬马,奇技淫物,适足以起大盗觊觎之心。正是:

  天子当年志大骄,旁观目眩已播摇。漫夸百兽能率舞,此日奢

  华即盗招。

  那时禄山所属诸番部落的头目,闻禄山得了西京,都来朝贺。禄山欲以神奇之事,夸哄他们。乃召集众番赐宴于便殿,对众人宜言道:“我今受天命为天子,不但人心归附,就是那无知的物类,莫不感格效顺。即如上林苑中所言的像,见我饮宴,便来擎杯跪献;那个厩中的马,闻我奏乐,也都欣喜舞蹈,岂非神奇之事!”众番人听说,俱俯伏呼万岁。那禄山便传令,先着像奴牵出像来看。不一时,像奴将那十数头驯像,一齐都牵至殿庭之下,众番人俱注目而观,要看他怎么样擎杯跪献。不想这些像儿,举眼望殿上一看,只见殿上南面而坐者,不是前时的天子,便都僵立不动,怒目直视。像奴把酒杯先送到一个大像面前,要他擎着跪献。那像却把鼻子卷过酒杯来,抛去数丈。左右尽皆失色,众番人掩口窃笑。禄山又羞又恼,大骂道:“孽畜,恁般可恶!”喝把这些像都牵出去,尽行杀讫。于是辍宴罢席,不欢而散。当时有人作诗讥笑道:

  有仪有像故名像,见贼不跪真倔强。堪笑纷纷降贼人,马前屈

  膝还稽颡。

  禄山被像儿出了丑,因疑想那些舞马,或者也一时倔强起来,亦未可知,不如不要看它罢。遂命将舞马尽数编入军营马队去。后来有两匹舞马,流落在逆贼史思明军中。那思明一日大宴将住,堂上奏乐。二马偶系于庭下,一闻乐声,即相对而舞。军士不知其故,以为怪异,痛加鞭垂。二马被鞭,只道嫌他舞得不好,越发摆尾摇头的舞个不止。军士大惊,榻棒交加,二马登时而毙。贼军中有晓得舞马之事者,忙叫不要打时,已都打死了。岂不可笑?正是:

  像死终不屈节,马舞横被大杖。虽然一样被杀,善马不如傲

  像。

  话分两头,不必赘言。只说禄山在西京恣意杀戮,因闻前日百姓乘乱,盗取库中所藏之物,遂下令着府县严行追究,且许旁人汗告。于是株连蔓引,搜捕穷治,殆无虚日。又有刁恶之人,挟仇诬首,有司不问情由,辄便追索,波及无辜,身家不保。民间虽然无日不思念唐王,相传皇太子已收聚北方劲兵,来恢复长安,即日将至。或时喧称太子的大兵已到了,百姓们便争相奔走出城,禁止不住,市里为之一空。贼将望见北方尘起,也都相顾惊惶。禄山料长安不可久居,何不早回滩阳;乃以张通儒为西京留守,安忠顺为将军,总兵镇守关中;又命孙孝哲总督军事,节制诸将,自己与其子安庆绪,率领亲军,又诸番将还守东都,择日起行。却于起行之前一日,大宴文武官将,于内府四宜苑中凝碧池上,先期传谕梨园子弟,教坊乐工,一个个都要来承应。这些乐工子弟们,惟李谟、张野狐、贺怀智等数人,随驾西走,其余如黄幡绰、马仙期等众人,不及随驾,流落在京,不得不凭禄山拘唤,只有雷海青托病不至。

  那日凝碧池头,便殿上排设下许多筵席。禄山上坐,安庆绪侍坐于旁,众人依次列坐于下。酒行数巡,殿陛之下,先大吹大擂,奏过一套军中之乐,然后梨园子弟、教坊乐工,按部分班而进。第一班按东方木色,为首押班的乐宫,头戴青霄巾,腰系碧玉软带,身穿青锦袍,手执青幡一面,幡上书东方角音四字,其字赤色,用红宝缀成,取木生火之意。幡下引乐工子弟二十人,都戴青纱帽,著青绣衣,一簇儿立于东边。第二班按南方火色,为首押班的乐官,头戴赤霞巾,腰系珊瑚软带,身穿红锦袍,手执红幡一面,幡上书南方征音四字,其字黄色,用黄金打成,取火生土之意。幡下引乐工子弟二十人,都戴绛绢冠,着红绣衣,一簇儿立于南边。第三班按西方金色,为首押班的乐宫,头戴皓月巾,腰系白玉软带,身穿白锦袍,手执白幡一面,幡上书西方商音四字,其字黑色,用乌金造成,取金生水之意。幡下引乐工子弟二十人,都戴素丝冠,著白绣衣,一簇儿立于西边。第四班按北方水色,为首押班的乐宫,头戴玄霜巾,腰系黑犀软带,身穿黑锦袍,手执黑幡一面,幡上书北方羽音四字,其字青色,用翠羽嵌成,取水生木之意。幡下引乐工子弟二十人,各戴皂罗帽,著黑绣衣,一簇儿立于北边。第五班按中央土色,为首押班的乐宫,头戴黄云巾,腰系密蜡软带,身穿黄锦袍,手执黄幡一面,幡上书中央宫音四字,其字以白银为质,兼用五色杂宝镶成,取土生金,又取万宝土中生之意。幡下引乐工子弟四十人,各戴黄绫帽,著黄绣衣,一簇儿立于中央。五个乐官,共引乐人一百二十名,齐齐整整,各依方位立定。

  才待奏乐,禄山传问:“尔等乐部中人,都到在这里么?”众乐工回称诸人俱到,只有雷海青患病在家,不能同来。禄山道:“雷海青是乐部中极有名的人,他若不到,不为全美。可即着人去唤他来。就是有病,也须扶病而来。”左右领命,如飞的去传唤了。禄山一面令众乐人,且各自奏技。于是凤箫龙笛,像管鸾笙,金钟玉磬,秦筝揭鼓,琵琶箜篌,方响手拍,一霎时,吹的吹,弹的弹,鼓的鼓,击的击,真个声韵铿锵,悦耳动听。乐声正喧时,五面大幡,一齐移动。引着众人盘旋错纵,往来飞舞,五色绚烂,合殿生风,口中齐声歌唱,歌罢舞完,乐声才止。依旧各自按方位立定。禄山看了心中大喜,掀髯称快,说道:“朕向年陪着李三郎饮宴,也曾见过这些歌舞,只是侍坐于人,未免拘束,怎比得今日这般快意。今所不足者,不得再与杨大真姊妹欢聚耳。”又笑道:“想我起兵来久,便得了许多地方,东西二京,俱为我取,赶得那李三郎有家难住,有国难守,平时费了许多心力,教成这班歌儿舞女,如今不能自己受用,到留下与朕躬受用,岂非天数。朕今日君臣父子,相叙宴会,务要极其酣畅,众乐人可再清歌一曲侑酒。”

  那些乐人,听了禄山说这番话,不觉伤感于心,一时哽咽不成声调,也有暗暗堕泪的。禄山早已瞧见,怒道:“朕今日饮宴,尔众人何得作此悲伤之态!”令左右查看,若有泪容者,即行新首。众乐人大骇,连忙拭去泪痕,强为欢颜;却忽闻殿庭中有人放声大哭起来。你道是谁?原来是雷海青。他本推病不至,被禄山遣人生逼他来。及来到时,殿上正歌舞的热闹,他胸中已极其感愤,又闻得这些狂言悻语,且又恐喝众人,遂激起忠烈之性,高声痛哭。当时殿上殿下的人,尽都失惊。左右方待擒拿,只见雷海青早奋身抢上殿来,把案上陈设的乐器,尽抛掷于地,指着禄山大骂道:“你这逆贼,你受天子的厚恩,负心背叛,罪当万剐,还胡说乱道!我雷海青虽是乐工,颇知忠义,怎肯伏侍你这反贼!今日是我殉节之日,我死之后,我兄弟雷万春,自能尽忠报国,少不得手刃你等这班贼徒!”禄山气得目瞪口呆,一句话也说不出,只教快砍了。众人扯下举刀乱砍,雷海青至死骂不绝口。正是:

  昔年只见安全藏,今日还看雷海青。一样乐工同义烈,满朝愧

  此两优伶。

  雷海青已死,禄山怒气未息,命撤去筵席,将众乐人都拘禁候发落。正传谕时,忽探马来报:皇太子已于灵武即位,年号都有了。今以山人李泌为军师,命广平王、建宁王与郭子仪、李光弼等,分统军马,恢复两京。又报令狐潮屡次攻打雍邱,奈雍邱防御使张巡,又善守,又善战,令狐潮屡为所败。禄山闻此警报,遂下令即日起马回东京,另议调遣军将应敌。其西京所存宫女宦官、奇珍玩物,及一切乐器与众乐人,尽数带往东京去。临行之时,禄山乘马过太庙前,忽勒住马,命军士将太庙放火焚烧。军士们领命,顷刻间四面放起火来。禄山立马观之,火方发,只见一道青烟直冲霄汉。禄山方仰面观看,不想那烟头随即环将下来,直冒入禄山眼中。登时两眼昏迷,泪流如注,不便乘马,另驾轻车而去。自此禄山害了眼病,日甚一日,医治不痊,竟双瞽了。正是:

  逆贼毁宗庙,先皇目不瞑。旋即夺其目,略施小报应。

  禄山至东京后,二目失视,不见一物,心中焦躁,时常想要唤那些乐人来歌唱遣闷。又因雷海青这一番,心中疑虑,不敢与他们亲近,欲待把他们杀了,又借其技能,且留着备用。

  且说雷海青死节一事,人人传述,个个颂扬,因感动了一个有名的朝臣。那臣子不是别人,就是前日于上皇前奏对钟尴履历的给事中王维。他表字摩诘,原籍太原人氏,少时尝读书,终南山,开元年间进士及第,天性孝友。与其弟王缙,俱有俊才。王维更博学多能,书画悉臻其妙,名重一时。诸王驸马,俱礼之为上宾。尤精于乐律,其所著乐章,梨园教坊争相传习,曾有友人得一幅奏乐画图,不识其名,王维一见便道:“此所画者,乃霓裳第三叠第一拍也。”当时有好事者,集众乐工,奏霓裳之乐;奏到第三叠第一拍,一齐都住着不动,细看那些乐工,吹的弹的敲的击的,其手腕指尖起落处,与画图中所画者,一般无二。众人无不叹服。天宝末年,官为给事中。

  当禄山反叛,上皇西幸之时,仓猝间不及随驾,为贼所获。乃服药取痢佯为病疾,不受伪命。禄山素重其才名,不加杀害,遣人伴送至雒阳。拘于普施寺中养病。王维性本极好佛,既被拘寺中,椎日以禅诵为事,或时闲坐,想起昔年上皇梦中,见钟馗挖食鬼眼,今禄山丧其二目,正应此兆。如此看来,鬼魅不久即扑灭矣,独恨我身为朝臣,不及扈从车驾,反被拘困于此,不知何时再得瞻天仰圣。正在悲思,忽闻人言雷海青殉节于凝碧池,因细询缘由,备悉其事,十分伤感,望空而哭。又想那梨园教坊,所习的乐章中,多是我的著作,谁知今日却奏与贼人听,岂不大辱我文字。又想那雷海青虽屈身乐部,其平日原与众不同,是个有忠肝义胆的人,莫说那贼人的骄态狂言,他耳闻目见,自然气愤不过。只那凝碧池在宫禁之中,本是我大唐天子游幸的所在,今却被贼人在彼宴会,便是极伤心惨目的事了。想到其间,遂取过纸笔来,题诗一首云:

  万户伤心生野烟,百官何日再朝天?秋槐叶落空官里,凝碧池

  头奏管弦。

  王维这首诗,只自写悲感之意,也不曾赞到雷海青,也不曾把来与人看。不想那些乐工子弟,被禄山带至东京,他们都是久仰王维大名的,今闻其被拘在普施寺,便常常到寺中来问侯。因有得见此诗者,你传我诵,直传到那肃宗行在。肃宗闻知,动容感叹,因便时时将此诗吟讽。只因诗中有凝碧池三字,便使雷海青殉节之事愈著。到得贼平之后,肃宗入西京褒赠死节诸臣,雷海青亦在褒赠之中。那些降贼与陷于贼中官员,分别定罪。王维虽未曾降贼,却也是陷于贼中,该有罪名的了。其弟王绪,时为刑部侍郎,上表请削己之官,以赎兄之罪。肃宗因记得凝碧池这首诗,嘉其有不忘君之意,特旨赦其罪,仍以原官起用。这是后话。正是:

  他人能殉节,因诗而益显。己身将获罪,因诗而得免。

  且说禄山自目盲之后,愈加暴戾,虐待其下,人人自危。且心志狂惑,举动舛错,于是众心离散,亲近之人,皆为仇敌矣。所谓:

  恶贯已将满,天先褫其魄。

  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
 楼主| 发表于 2008-5-23 10:48:57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九十五回 李乐工吹笛遇仙翁 王供奉听棋谒神女

  隋唐演义--第九十五回 李乐工吹笛遇仙翁 王供奉听棋谒神女词曰:

  声音入妙感仙家,月夜引仙搓。只嫌笛管未全佳,吹破共嗟

  讶。 更惊奔理通仙道,决胜负数着无加。止将常势略谈些,国

  手已堪夸。

  调寄“月中行”

  人生世上,不特忠孝节义与夫功勋事业、道德文章,足以流芳后世,垂名不朽。就是那一长一技之微,若果能专心致志,亦足以轶类超群,独步一时。且其艺既精妙入神,不难邀知遇于君上,致感动于神仙,使其身所遭逢之事,传为千秋佳话。却说张镐既杖杀阎邱晓,即移书于贺兰进明,责其不救睢阳。恰闻朝廷有旨,命张镐镇临淮,着进明移驻别镇。张镐乃率兵攻打睢阳城,与尹子奇大战。子奇正战之间,忽然阴云四合,寒风扑面。贼众都闻鬼哭神号之声,空中如有鬼兵来冲突。一时大乱,四散狂奔。正是:

  死为厉鬼忠臣志,须信忠魂自有灵。

  尹子奇兵溃,只得弃了睢阳城,退奔陈留。谁想陈留百姓,恨其荼毒睢阳,痛惜忠良被害,遂出其不意,杀将起来,斩了尹子奇,开城迎降。张镐安民已毕,分兵留守。一面引众回镇,一面将睢阳死难诸臣,具表奏闻朝廷。恰好上皇有手诏至肃宗行在,命褒录死节之人。

  且说上皇在蜀中,眼前少了个杨妃,常怀愁闷。那些梨园子弟,又大半散失,供御者无多人,更加不快。还亏有高力士日夕侍侧,时为劝解。及闻安禄山焚毁祖庙,杀害宗室,残虐臣民,遂抚心顿足,十分哀痛。随又传闻禄山已死,乃叹恨道:“朕恨不及手自寸磔此贼也!”因追念故相张九龄,昔年曾说禄山有反相,不宜宥其死,此真先见之明。当时若从其言,何至有今日之祸。于是特遣中使往曲江,致祭于其墓,御制祭文一道,手书付中使资赴墓前宣读。其文云:

  惟卿昔者曾有说言,谓安禄山反相昭然,不宜宥死,宜亟歼旃。

  朕听不聪,轻纵巨奸,既宽显戮,更予大藩,酿兹凶祸。追悔从前,

  卿今若在,朕复何颜!追念老臣,曷胜涕涟。特遣致祭,情以短篇,

  嘉卿先见,志吾过愆。尚飨。

  上皇既遣祭张九龄,且厚恤其家。因即降手诏,命朝臣查录一切死难忠臣,申奏新君,并加恤典,不得遗漏。又闻雷海青殉节于凝碧池,不胜嘉叹,张野狐因乘机启奏道:“梨园旧人黄幡绰,向羁贼中,今从东京逃来,欲请见驾。只因失身陷贼,恐上皇爷欲加之罪,故逡巡未敢。”上皇道:“汝等徘优之辈,安能尽如雷海青这般殉节?失身贼中,不足深责。黄幡绰既从贼中来,必知雷海青殉节之详,朕正欲问他,可便唤来。”左右领旨,即将黄幡绰宣到。幡绰叩首阶前,涕泣请罪。上皇赦其罪问道:“雷海青殉节于凝碧池之日,你也在那里么?”幡绰道:“此事臣所目睹。”上皇道:“汝可详细奏来。”幡绰便把那安禄山如何设宴奏乐,众乐工如何伤感坠泪,禄山如何要杀那坠泪的,雷海青如何大哭,如何抛掷乐器,骂贼而死,一一奏闻。上皇叹息道:“海青乃能尽忠如此,彼张均、张(土自)辈,真禽兽不若矣!”因问幡绰道:“汝于此时亦曾坠泪否?”幡绰道:“触目伤心,那得不坠泪?”时内监冯神威在侧,向日幡绰曾于言语之间,戏侮了他,心中不悦,奏道:“此言妄也。奴婢闻人传说,幡绰在贼中,把安禄山极其谄奉。禄山在宫中梦纸窗破碎,幡绰解云:此为照临四方之兆。禄山又梦自身所穿袍袖甚长,幡绰又为之解云:此所谓垂衣而天下治。如此进谀,岂是肯坠泪者?”上皇即问幡绰:“汝果有此言否?”那黄幡绰本是个极滑稽善戏谚的人,平日在御前惯会撮科打诨,取笑作要的,那时若惊惶抵赖,便没趣了,他却不慌不忙,从容奏道:“禄山果有此梦,臣亦果有此言。臣因禄山有此不祥之二梦,知其必败,故不与直言以取祸,只以巧言对之,正欲留此微躯,再睹天颜耳。”上皇道:“怎见得此二梦之不祥,汝便知其必败?”幡绰道:“纸窃破者,不容糊做也。袍袖长者,出手不得也。岂非必败之兆乎?”上皇听说,不觉大笑,遂命仍旧供御。正是:

  闻之既堪为解颐,言者自可告无罪。

  自此上皇时常使黄幡绰侍侧,询问东西二京之事。幡绰恐感动圣怀,应对之间,杂以诙谐,常引得上皇发笑。忽一日,又有一个梨园旧人到来,你道是谁?却是笛师李谟。原来李谟于圣驾西行时,同着一个从人奔走随驾,不想走迟了,却追随不及,失落在后。遇着哥舒翰的败残军马冲来,前路难行。急慌慌的奔窜,一时无处逃匿,只时权避入一山谷中。其中有古寺一所,寺僧询知是御前供奉之人,不敢怠慢,因留他暂寓,一连住了五七日。一夕月朗风清,从人先自去睡了,李谟心中烦闷,且不即睡,又爱那风清月白,徘徊观玩了一回,便向行囊中,取出平日那校所吹的笛儿来,独自步出寺门,在一大树之下石台上坐着,把那笛儿吹起。真个声音嘹亮,响彻山谷。才吹罢,遥见园林中走出一个彪形大汉,大踏步行至前来,仔细视之,乃一虎头人也。李谟大骇,那虎头人身穿一件白褡单衣,露腿赤足,就寺门槛上箕踞而坐,说道:“笛声甚妙,可再吹一曲。”李谟那时不敢不吹,只得按定了心神,吹起一套繁縻之调。虎头人听到酣适之际,不觉瞑然睡去,横卧于槛上,少顷之间,鼾声如雷。李谟欲待跨入寺门槛去,又恐惊醒了他不是耍处;回首四顾,没处藏身。只得将笛儿安放草间,尽力爬上那大树,直爬到那极高的去处,借树叶遮身,做一堆儿伏着。

  不移时虎头人醒来,不见了吹笛人,即懊悔道:“恨不早食之,却被他走了。”遂立起身来,向空长啸一声,便有十余只大虎,腾跃而至,望着虎头人俯首伏地,状如朝谒。虎头人道:“适有一吹笛小儿,乘我睡熟,因而逃脱。我方才当槛而卧,量彼不敢入寺,必奔他处,汝等可分路索之。”众虎遂四散奔去,虎头人依然踞坐不动。约五更以后,众虎俱回,都作人言道:“我等四路追寻不获。”正说间,恰值月落斜照,见有人影在树。虎头人笑道:“我道有云行雷掣,却原来在这里!”乃与众虎望着树上,跳身攫取。幸那树甚高,跃握不及。李谟此时却吓得魂不附体,满身抖颤,几乎坠下,紧紧抱着树枝。正在危急,忽闻空中有人大喝道:“此乃御前之人,汝等孽畜,不得猖獗!”于是虎头人与众虎一时俱惊散。少间天曙,仆从来寻,李谟方才下树。且喜那笛儿原在草间无损,仍旧收得。正是:

  箫能引凤,笛乃致虎。岂学虞廷,百兽率舞。

  李谟受此惊恐,卧病数日。病愈之后,方欲起身,适有旧日相知的京官皇甫政,新任越州刺史,团赴任途次,偶来山寺借宿,遇见了李谟,各叙寒暄,问李谟:“将欲何往?”李谟道:“将欲西行,追随大驾。”皇甫政道:“近日西边一路,兵马充斥,岂可冒险而行;不如且同我到越州暂住,俟稍平定,西行未迟。”李谟应诺,遂别了寺僧,随着皇甫政迤逦来至越州,即寓居于刺史署中。那越州有个镜湖,是名胜之处,皇甫政公事之暇,常与李谟到彼观览。李谟道:“湖光可人,尤宜月夜。”皇甫政点头道:“我亦正欲为月夜泛湖之游。”乃于月明之夜,具酒肴于舟中,约集僚友,同了李谟泛湖饮宴。但见月光如水,水光映月,放舟中流,如游空际,正合著苏东坡《赤壁赋》中两句,道是:

  桂棹兮兰桨,击空明兮氵斥流光。

  众官饮酒至半酣,都要听李谟的妙笛。说道:“昔年勤政楼头一曲笛音,止住了千万人的喧哗,天下传闻绝技。今夕幸得相叙,切勿吝教。”皇甫政笑道:“李君所用之笛,我已携带在此了。”众官都喜道:“可知妙哩!”李谟谦逊了一回,取出笛儿吹将起来,其声音之妙,真足以恰情悦耳,听者无不啧啧称叹。一曲方终,只见前面有扁舟一叶,一童子鼓掉而行,船上立着一个老翁,口中高声的叫道:“大好笛音,肯容我登舟一听否?”众人于月下视之,见他:

  数髯瑟瑟,一貌堂堂。野服葛巾,绝似仙家妆束;开襟挥囗,更

  饶名士风流。果然顾盼非凡,真乃笑谈不俗。

  众官看了,知其非常人,不敢轻忽,即请过大船中,以礼相见。老翁道:“山野之人,多有唐突,幸勿见罪。”众官揖之就坐,那老翁道:“偶游月下,忽闻笛声甚佳,故冒昧至此,欲有所陈。”李谟道:“拙技不足污耳,承翁丈闻声而来,定是知音,正欲请教大方。”老翁道:“顷所吹者,乃紫云回曲也,此调出自天宫,今尊官已悉得其妙,但婉转之际,未免微涉番调,何也?”李谟惊叹道:“翁丈真精于音律者,仆初学笛时所从之师,实系番人。”老翁道:“笛者涤也,所以涤邪秽而归之于雅正也,岂可杂以番调邪!宜尽脱去为妙。”李谟拱手道:“谨受教。”老翁道:“尊官所吹之笛,是平日惯用的么?”李谟道:“此笛乃紫纹云梦竹所造,出自上赐,正是平时用熟的。”老翁道:“紫纹竹生在云梦之南,于每年七月望前生,但今年七月望前生,必须于明年七月望前伐,若过期而伐,则其音窒;先期而伐,则其音浮。适间细听笛音,颇有轻浮之意,当是先期而伐者。但可吹和平繁縻之音调,若吹金石清壮之调,笛管必将碎裂。”众官听了,都未肯信,李谟口虽唯唯,也还半信半疑。老翁道:“公等如不信,老朽请一试之。”说罢,便取过李谟所吹的笛儿,吹起一曲金石调来,果然其声清壮,可以舞潜故而泣嫠妇。李谟与众官都听得呆了。及吹至入破之时,众人正听得好,忽地刮刺一声,笛儿裂作两半,众方惊叹信服。老翁笑道:“损坏佳笛,如之奈何?老朽偶带得二笛在此,当以其一奉偿。”遂向衣裾中取出二笛,一极长,一稍短,乃以短者送李谟道:“便请试吹。”李谟接过来,略一吹弄,果然应手应口,迥非他笛可比,心中欢喜,再三称谢。皇甫政笑道:“从来说宝剑赠与烈士,红粉寄与佳人。老丈既以敝友为知音,何不并将那一枝惠赐之?”老翁道:“非敢吝惜,其实那一笛,非人间所可吹者;即使相赠,亦未必能吹。”李谟道:“小子愿一试之。”

  老翁便把那笛递过来,李谟吹之再四,都不入调,且亦不甚响亮。老翁道:“此非人间笛,固未易吹也。”李谟道:“此笛量非老丈不能吹,必求赐教。”老翁摇头道:“人间吹不得。”李谟道:“人间吹了便怎么?”老翁笑道:“尊官前日山谷中所吹,不过是人间之首,尚有虎妖闻声而至;今于湖中吹动那一笛,岂不大惊蛟龙乎?”众人闻言,都道:“不信有这等事。”老翁道:“诸公如必欲吹,老朽试略吹之;倘有变动,幸勿惊讶。”于是取过那笛来,信口一吹,其声震耳,树头宿鸟俱惊飞叫噪;到五六声之后,只见月色惨黯,大风顿作,湖水鼓浪,巨鱼腾跃,举舟之人大骇,都道:“莫吹罢!莫吹罢!”老翁呵呵大笑,收过了笛,起身告别,众人挽留不住。李谟道:“还不曾拜问尊姓大名。”老翁笑道:“前宵于空中喝退虎妖者即我也,不须更问姓名。”言讫,耸身跃入小舟,童子鼓掉如飞,顷刻不见。众人又惊又喜,都赞叹李谟妙笛,能使仙翁来降。正是:

  笛既能致虎,亦复可遇仙。虎团畏仙去,仙还把笛传。

  李谟自得了仙翁所授之笛,其技愈精。皇甫政因他是御前侍奉的人,不敢久留,打听得路途稍通,遂资送盘费,遣发起行。不则一日,来到蜀中。先投谒高力士,引至上皇驾前朝见。上皇怜其间关跋涉而来,赐与衣帽,仍令供御。李谟将途中遇仙之事,从容启奏。上皇本是极好神仙的,闻其所奏,十分叹异。高力士因奏道:“老奴向闻翰林院弃棋供奉王积薪,亦曾于旅次遇仙。”上皇道:“此事朕所未闻,王积薪今在此,当面问之。”于是传旨,宣王积薪。

  且说那王积薪乃长安人,原是世家巨族的后裔。从幼性好弃棋,屡求善弈者指教,遂成高手。少年时曾与一班贵介子弟四五人,于长安城外一个有名的园亭上宴会。正酣饮间,勿有一人乘马至园门首下了马,昂然而入。看他打扮,不文不武,对众举手笑道:“诸君雅集,本不当来吵扰;止缘渴吻,欲得杯酒润之,未识肯见赐否?”王积薪见其器宇轩昂,知非恒辈,不等众人开口,先自起身迎揖,逊之上座。那人也不推辞,便就坐了。积薪取大杯斟酒送上,那人接来饮讫,叫再斟来。王积薪一面再斟酒,一面供他举着。那些众少年尽是贵公子,平日不看人在眼里的,今见此人突如其来,又甚简傲,俱心怀不平。不知他是何等人,又不敢向前问他。其中一少年,乃举杯出令道:“我等各自道家世,其最贵显者,饮三杯,请客先道。”那人笑道:“吾请先饮三杯而后言。”积薪便令童子快斟酒。那人连进三杯,起身出席,举手向众人道:“我高祖天子,曾祖天子,祖天子,父天子,本身天子。”说罢,大步出门,上马疾驰而走。众人方相顾错愕,早有内监与侍卫等人,策着马来寻问。原来那时玄宗常为微行。这一日改换衣装,出城闲玩,因偶与众少年相遇。次日,命高力士访知,那敬酒的少年是王积薪,特召入见,厚有赏赐,且云:“诸少年自矜家世,真乞儿相,汝独大雅可喜。”因命送翰林院读书,后知其善养,遂令为弃棋供奉。正是:

  不因杯酒力,安得侍君王?

  王积薪有此遭遇,日侍至尊;及安禄山作乱,车驾西幸之时,多官随行。积薪带着一个老仆,随众奔走。奈蜀道险隘,每当止宿时,旅店多被贵官占住,积薪只得随路于民家借宿。一日迂道大宽,转沿山溪而行,不觉走入一荒村。时已薄暮,那村中只有一家人家,茅舍三间,柴扉半掩。积薪主仆扣扉求宿。内里走出一个老婆婆来,说道:“此间只老身与一个媳妇儿住着,本不该留外客在此。但舍此更无宿处,客官可权就廊檐下宿一宵罢!”积薪谢道:“只此足矣!”婆婆取些茶汤与几个面饼来供客,叫了安置,关了柴门,自进去了。积薪听得他姑媳二人各处一室,各自阖户而寝。积薪主仆卧于廊下,老仆先已睡着,积薪转辗未寐。忽闻那婆婆叫应了媳妇说道:“良宵无以消遣,我和你对弈一局如何?”媳妇应道:“既如此甚妙。”积薪惊异道:“乡村妇女,如何知弈?且二人东西各宿,如何对弈?”便爬起来从门缝里张看,内边黑洞洞,已皆灭烛矣,乃附耳门扉细听之。闻得婆婆道:“饶你先起。”媳妇道:“我于东五南九置子矣!”停了半晌,婆婆道:“我于东五南十二置子起矣!”又停了半晌,媳妇道:“我于西八南十置子矣!”又停了半晌,婆婆道:“我于西九南十四置子矣!”每置一子,必良久思索,夜至四更,共下三十六子,积薪一一密记。忽闻婆婆笑道:“媳妇你输了,我止胜你九枰耳!”媳妇道:“我错算了一著,固宜败北。”自此寂然。天明启扉,积薪整衣人见,看那婆婆鬓发斑斑,丰采奕奕,绝不似乡村老媪。积薪请见其媳,婆婆即呼媳妇儿出来相见,你道那媳妇怎生模样?

  虽是村家装束,自然光彩动人。举止安闲,不啻闺中之秀;丰

  姿潇洒,亦如林下之风。若遇楚襄王,定疑神女;即非蓝桥驿,宛似

  云英。

  积薪相见过,即叩问弈理。婆婆道:“我姑媳无以遣此良宵,偶尔对局,岂堪闻于尊客?”积薪再三请教,婆婆道:“弈虽小数,其中自有妙理。尊官既好此,必善于此,今可率己意布局置子,使老身观之,或当进一言相商。”乃取棋局置子出来,积薪尽平生之长布置,未及四五十子,只见那媳妇微微含笑,对婆婆说道:“此客可教以人间常势。”婆婆遂指示攻守杀夺,救应防拒之法,其意甚略,然皆平时思虑所不及。积薪更欲请益,婆婆笑道:“只此已无敌于人间矣!大驾已前行,客官可速往。”积薪称谢而别。行不十数步,回头看时,茅舍柴扉,都已不见。方知是遇了仙人,不胜叹诧。正是:

  弈通太极阴阳理,妙诀从来原不多。好向人间称莫敌,笑他空

  烂手中柯。

  积薪自此弈艺绝伦。当日上皇因高力士言及,特召积薪面询其事。积薪把上项事奏闻,黄幡绰在旁,听了插诨道:“弈称手谈,那家妈妈媳妇,却又口著,真是异事。”上皇笑道:“常人之弈,以手为口,必须目视;不若仙人之弃,以口为手,不须用目也。”积薪道:“臣常布置其姑媳对弈之势,虽罄竭心思,推算其所言九秤胜负之说,终不可得。”上皇道:“此必非人间常势,存此以待后之识者可耳。”高力士道:“积薪昔年饮酒,曾得遇圣人,今日弈棋又遇仙人,何其多佳遇也。”上皇道:“李幕所遇吹笛仙翁,积薪所遇弈棋姑媳,总是仙人,但未知是何仙。此时若张果,叶法善、罗公远辈有一人在此,必知其来历矣!”正闲谈间,肃宗遣使来奏言,永王磷谋反,称帝于江南。上皇大怒,命速遣将讨之。不一日,有中使啖廷瑶,赍奉肃宗告捷表文,奏称广平王与郭子仪屡胜贼兵,又得回纥助战,已恢复西京。今即移兵东向,将并恢复东京矣。上皇大喜。正是:

  且喜耳闻好消息,会须眼看捷旌旗。

  未知如何复两京,且听下回分解。
 楼主| 发表于 2008-5-23 10:49:13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九十六回 拚百口郭令公报恩 复两京广平王奏绩

  隋唐演义--第九十六回 拚百口郭令公报恩 复两京广平王奏绩词曰:

  感恩思报英雄志,欲了平生事。因他冤陷,拚吾百口,贷他一

  死。  友朋情谊犹如此,何况为臣子?亲王奏凯,全亏大将,丹

  诚共矢。

  调寄“驾圣朝”

  从来能施恩者,未必望报,而能图报者,方不负恩。战国时的侯生,对信陵君说得好,道是:“公子有德于人,愿公子忘之;人有德于公子,愿公子无忘之,无忘之者,必思有以报之也。”孔子曰:“以直报怨,以德报德。”夫报德不曰以直,而曰以德者,报德与报怨不同,报怨不可过刻,以直足矣。且怨有当报者,有不当报者,有时以报为报,有时以不报为报,皆所谓直也。若夫德是必要报的,不可不厚报的,说不得个他如此来,我亦当如此答。一饭之恩,报以千金,岂是掂斤估两的事?我当危困之时,那人肯挺身相救,即时迫于事势,救我不成,他这段美意,也须终身衔感。况实能脱我于患难之中,真个生死而肉骨,我到后来建功立业,皆此人之赐。此等大恩,便舍身排家以报之,诚不为过。推此报恩之念,其于君臣之间,虽不可与论报施。然人臣匡君定国,勘乱扶危,成盖世之奇勋,总也是不忘君恩,勉图报效而已。却说肃宗自灵武即位后,即令郭子仪为武部尚书,灵武长史李光弼为户部尚书、北都留守并同平章事。又特遣使征召李泌。那李泌字长源,京兆人氏,生而颖异,身有仙骨。幼时常闻空中有仙乐来相迎,其身飘飘欲举,家人共相抱持。后来每闻音乐,家人即捣蒜向空泼洒,自此音乐渐绝。至七岁,便能吟诗作赋,更聪慧异常。

  上皇开元年间、下诏召集京中能谈佛老者,互相议论。有一童子姓员名亻叔,年方十岁,与众问答,词辨无穷,上皇嘉叹,因问员椒:“外边还有与你一般聪慧的童子么?”原来员椒乃是李泌的姑娘所生,与李泌为中表兄弟,当下便奏说:“臣母舅之子李泌,小臣三岁,而聪慧胜臣十倍。”上皇即遣中使召之,李泌应召而至,朝拜之际,礼仪娴雅。其时上皇方与燕国公张说弈棋,遂命张说出题试之。张说使赋方圆动静。李泌请言其略,以便措辞。张说指着案上棋枰说道:

  方着棋局,圆着棋子,动若棋生,静若棋死。

  说罢,张说还恐他年太幼,未能即解,又对他说道:“此是我借棋以为方圆动静之喻,汝自赋方圆动静四字,不可泥棋为说也。”李泌道:“这晓得。”即信口答道:

  方若行义,圆若用智,动若骋才,静若得意。

  张说听了,大为惊异道:“此吾小友也!”因起身拜贺朝廷得此神童。正是:

  堪使老臣称小友,共夸圣主得神童。

  上皇厚加赐赉,命于翰林院读书。及长,欲授以官职,李泌再三辞谢。乃赐与太子为布衣交,太子甚相敬爱。李林甫、杨国忠都忌之,李泌因遂告归,隐居颖阳。至是肃宗思念旧交,遣使征至行在,待以宾礼,出则联骑,寝则对榻,事无大小,皆与商酌。欲命为右相,李泌固辞,只以白衣随驾。

  一日,肃宗与李泌并马而出,巡视军营。军士们窃相指道:“黄衣的是圣人,白衣的是山人。”肃宗微闻此语,因谓李泌道:“艰难之际,不敢以官职相屈,但且衣紫,以绝群疑。”遂出紫袍赐之,李泌只得拜受,肃宗即令左右为之换服。李泌换服讫,正欲谢恩,肃宗笑道:“且住,卿既服此,岂可无称?”乃于袖中取出敕书一道,以李泌为参谋军国元帅府行军长史,李泌犹固辞,肃宗道:“朕非敢相屈,期共济艰难耳。候贼平,任行高志。”李泌拜受命。肃宗欲以建宁王亻炎为大元帅,李泌道:“建宁王杲堪作元帅,然广平王居长;若建宁王功成,岂可使广平王为吴泰伯?”肃宗道:“广平王系家嗣,何必以元帅为重?”李泌道:“广平王未正位东宫,今艰难之际,人心所属在于元帅,若建宁大功既成,陛下即欲不以为储贰,彼同立功者,其肯已乎?太宗、上皇即其事也。”肃宗点头道:“卿言良是,朕当思之。”李泌退朝,建宁王迎谢道:“顷传闻奏对之言,正合吾心,吾受其赐矣。”李泌道:“殿下孝友如此,真国家之福也。”于是肃宗以广平王亻叔为天下兵马大元帅,郭子仪、李光弼等所部之军,俱属统率。

  时李光弼驻防太原,其麾下精兵俱调往朔方,在太原者仅万人。贼将史思明等共引兵十余万人来攻城,诸将皆议修城以待之。光弼道:“太原城周四十里,修之非易,贼垂至与兴役,是未见敌而先自困也。”乃令士卒于城外凿濠以自固,掘坑堑数千,及贼攻城于外,光弼即令以坑堑中掘出的泥土,增垒于内,为守御。贼围攻月余,无隙可乘。光弼访得钱冶内有铸钱的佣工兄弟三人,善穿地道,以重赏购之,使率其伙伴,掘地道以俟贼。有贼将于城下仰面侮骂城上人。光弼即遣人从地道拽其足而入,缚至城上轿之,自此贼行动必低头视地。光弼又作大炮,飞巨石,每一发必击死几十人,贼乃退营于数十步外。光弼遣使诈称城中粮尽,与贼相约刻期出降。史思明信以为真,不复为备。光弼暗使人穿地道,直至贼营,支之以木。至期使二千余人,走马出城,恰像要去投降的一般。贼方瞻望喜跃,忽然营中地陷,压死者无数,贼众惊乱,官军鼓噪而出,斩杀万计。史思明乃引众纷纷遁去。光弼上表奏捷。广平王正以太原要地被围,欲遣兵往救,因得捷报而止。郭于仆以河东居两京之间,得河东而后两京可图。时贼将崔乾祐守河东,郭子仪密使人入河东,与唐宫陷于贼中者,约为内应,内外夹攻。崔乾祐不能抵敌,弃城而逃,子议引兵追击,斩杀其众,乾祐仅以身免。河东遂平。正是:

  从来郭李称名将,战守今朝各奏功。

  肃宗以郭子仪为天下兵马副元帅,正谋恢复两京,忽闻报永玉磷反于江陵,僭称帝号。原来永王璘出镇江陵,自恃富强,骄蹇不恭。及闻肃宗即位灵武,乃与部将属官等共私议,以为太子既遽自称尊,我亦可据有江表,独帝一方。正在谋议起事,肃宗恶其骄蹇,沼使罢镇还蜀,永王竟不奉诏,至是举兵反,自称皇帝。思欲招致有名之士,以为民望。闻知李白退居庐山,距江陵不远,遣使征之。李白辞不应赴。永王使人伺其出游,要之于路,劫取至江陵。欲授以官,李白决意不受。永王不能屈其志,但只羁縻住他,不放还山。肃宗闻永王作乱,一面表奏上皇,一面造淮南节度高适、副使李成式,共引兵征讨。时内监李辅国阴附宫中,张良娣专权用事。那降贼的内监边令诚,因为贼所忌,乃自贼中逃至行在,依托李辅国图复进用。李泌上言道:“令诚以宦官蒙上皇委任,外掌兵权,内掌宫禁,而贼至即降,且以宫门锁钥付贼,如此叛逆,罪不容诛!”肃宗遂命将边令诚斩首,为降贼者示警。于是李辅国奏称:“原任翰林学士李白,现为逆藩永王磷谋主,宜诏刑官注名叛党,俟事平日,按律治罪。”

  你道李辅国为何忽有此奏?只因李白当初在朝时,放浪诗酒,品致高尚,全不把这些宦官看在眼里,所以此辈都不喜他。今辅国乘机劾奏,一来是私怨,二来迎合朝廷显诛叛党之意,三来怪李泌奏斩了边令诚。他今劾奏李白,见得那文人名士,受过上皇宠爱的,也不免从逆,莫只说宦官不好。当日肃宗准其奏,传旨法司。却早惊动了郭子仪,他想:“昔年李白救我性命,大恩未报,今日岂容坐视?”遂连夜草成表章,次日即伏阙上表。其表略云:

  臣伏睹原任词臣李白,昔蒙上皇知遇之恩,将不次擢用,乃竟

  辞荣遁隐,高卧庐山,斯其为人可知。今不幸为逆藩所逼,臣问其

  始而却聘,继乃被劫,伪命屡加,坚意不受,身虽羁困,志不少降;而

  议者辄以叛人谋主日之,则亦过矣。臣请以百口保其无他。白故

  有恩于臣,然臣非敢以私恩为由游说也。事平之后,当有众目共见

  者可为援证。倘不如臣所言,臣与百口甘伏国法。

  肃宗览表,命法司存案,待事平日察明定夺。后来永王磷兵败自尽,该地方有司拘系从逆之人,候旨处决,李白亦被系于浔阳狱中。朝廷因郭子仪曾为保救,特遣官查勘。回奏李白系被逼胁,与从逆者不同,罪宜减等。有旨李白长流夜郎,其余从逆者,尽行诛戮。至乾元年间,诏赦天下,李白乃得放归,行至当涂县界,于舟中对月饮酒大醉,欲捉取水中之月,堕水而卒。当时江畔之人,恍惚见李白乘鲸鱼升天而去,这是后话。正是:

  有恩必报推英杰,无罪长流叹谪仙。英杰拼家酬昔日,谪仙厌

  世再升天。

  此事表过不题。且说肃宗既以广平王为元帅,即欲立为太子。李泌道:“陛下灵武即位,止为军事迫切,急须处分故耳。若立太子,宜请命于上皇,不然后世何由知陛下不得已之心乎?”广平王亦因辞道:“陛下尚未奉晨昏,臣何敢当储副?”肃宗因此暂停建储之事。建宁王私语李泌道:“我兄弟俱为李辅国、张良娣所忌,二人表里为恶,我当早除此害。”李泌道:“此非臣子所愿闻,且置之勿论。”建宁不听,屡于肃宗前,直言二人许多罪恶。二人乃互相谗谮,诬建宁欲谋害广平,急夺储位,激怒肃宗,立即传旨,赐建宁王死。李泌欲谏阻,已无及矣。可惜一个贤主,被谗殒命。想肃宗居东宫时,为李林甫所忌,受尽惊恐,岂不知戒。今巨寇未灭,先杀一贤子,何忍心昧理至此!后人有诗叹云:

  信谗杀其子,作源自上皇。肃宗心忍父,可怜建宁王。

  不记在东宫,时恐罹祸殃。何个循故辙,谗口任翕张。

  君子听不聪,佳儿被摧戕。遗恨彼妇寺,寸牒宁足偿!

  至德二截,肃宗驾至凤翔,命广平王与郭子仪等出师恢复两京。子仪以番人回纥的兵马,甚精锐,请旨征其助战。回给可汗遣其子叶护,领兵一万前来助战,肃宗许以重赏。叶护请于克城之日,土地士庶归朝廷,金帛子女归回纥。肃宗急于成功,只得许诺,聚朔方等处军马,与回给西域之众,共一十五万,刻日起行。李泌献策,拟先攻范阳,捣其巢穴。肃宗道:“大军既集,正须急取长安,岂可反先劳师以攻范阳?”李泌道:“今所用者皆北兵,其性耐寒而畏暑,今乘其新至之锐,攻已老之师,两京必克。然贼败,其余众遁归巢穴,关东地热,春气一发,官军必因而思归。贼休兵袜马,伺官军一去,必复南来,是征战之未有已时也。不如先用之于塞乡,除其巢穴,贼退无所归,然后大兵合而攻之,必成擒矣!”肃宗道:“此言诚善,但朕定省久虚,急欲先恢复西京迎回上皇,不能待此矣!”遂不用李泌之言,兵马望西京进发。

  行至长安城西,列阵于澧水之东,李嗣业领前军。广平王、郭子仪、李泌居中军。王思礼统后军。贼众数万,列阵于澧水之北,贼将李归仁出挑战,子仪引前军迎敌,贼军尽起,官军少却。李嗣业肉袒执戈,身先士卒,大呼奋击,立杀数十人。于是官军气壮,各执长刀,如墙而进,贼众不能抵当。都知兵马使王难得,被赋射中其眉,皮垂遮目,难得手自拔箭,扯去其皮,血流满面,力战不退。贼伏精骑于阵之东,欲击官军之后,子仪探得其情,急令朔方左厢兵马使仆固怀恩引回纥兵,突往击之,斩杀殆尽。李嗣业又引回纥兵出贼阵后,与大军夹击,王思礼亦引后军继进,并力攻杀。自午至西西,斩首六万余级,贼兵大溃。余众退入城中,一夜嚣声不息。至天明,探马来报,贼将李归仁、安守忠、田乾真、张通儒等俱已遁去。广平王遂帅众入西京城,百姓老幼,夹道欢呼。叶护欲如前约,掠取金帛子女,广平王下马,拜于叶护马前道:“今方得西京,若便俘掠,则东京之人,必为贼固守,难以复取了。请至东京,乃如约。”叶护惊跃下马答拜,跪捧王足道:“愿为殿下即往东京。”遂与仆固怀恩引了西域及本部之兵,从城南过,更不停留,径向东京进发。众人见广平王为百姓下拜,无不涕泣感叹。

  为民屈体非为屈,赢得人人爱戴深。番众亦因仁义感,不缘贪

  利起戒心。

  广平王驻西京三日,即留兵镇守,自引大军东出,捷书至行在,百官称贺。肃宗即日具表,遣中使啖廷瑶,赴蜀奏闻上皇,请驾回京复位。一面遣宫人西京祭告宗庙,宣慰百姓。一面以快马召李泌于军中。李泌星驰至凤翔入见,叩问何故召见。肃宗道:“朕得西京捷报,即表奏上皇,请驾东归复位,朕当退居东宫,以尽子职,未识卿意以为何如,欲急召面询。”李泌愕然道:“此表已赍去否?”肃宗道:“已去。”李泌道:“还可追转否?”肃宗道:“已去远矣,为何欲追转?”李泌咄嗟道:“上皇不肯东归矣!”肃宗惊问何故。李泌道:“陛下正位改元,已历二载,今忽奉此表,上皇心疑,且不自安,怎肯复归?”肃宗爽然自失,顿足道:“朕本以至诚求退,今闻卿言,乃悟其失,表已奏上,为之奈何!”李泌道:“今可更为群臣贺表,具言自马嵬请留,灵武劝进,及今克复两京,皇上思恋晨昏,请即还宫,以尽孝养。如此则上皇心安,东归有日矣。”肃宗连声道是,便命李泌草表,立遣中使霍韬光入蜀奏闻。

  不则一日,啖廷瑶自蜀回,传上皇口谕云:“可与我剑南一道自奉,不复归矣。”肃宗惶惧无措。数日后,霍韬光还报,言上皇初得皇帝请退东宫之表,彷徨不能食,欲不东归。及群臣贺表至,乃大喜,命食作乐,下诰定行期了。肃宗大喜,召李泌入宫告之道:“此皆卿之力也!”因命酒与饮。是夜留宿于内,肃宗与之同榻而寝。正是:

  御床并坐非王导,帝榻同眠胜子陵。

  李泌本不乐仕进,久有去志,因乘间乞身道:“臣已略报圣恩,今请仍许作闲人。”肃宗道:“卿久与朕同忧,朕今将欲与卿同乐,何忽思去?”李泌道:“臣有五不可留:臣遇陛下太早,陛下宠臣大深,任臣太重,臣功太大,迹太奇,有此五者,所以断不可留也!”肃宗笑道:“且睡,另日再议。”李泌道:“陛下今就臣同榻同卧,尚不允臣所请,况异日香案之前乎?陛下不许臣去,是杀臣也!”肃宗惊讶道:“卿何疑朕至此,朕岂是欲杀卿者。”李泌道:“杀臣者非陛下,乃五不可也。陛下向日待臣如此之厚,臣子事犹有不得尽言者;况他日天下既安,臣未必能尚邀圣眷,尚敢言乎?”肃宗道:“卿此言必因朕不从卿先伐范阳之计也。”李泌道:“臣不因此,臣实有感于建宁王之事耳。”肃宗道:“建宁欲害其兄,朕故不得已而除之耳。”李泌道:“建宁若有此心,广平当极恨之。今广平王每与臣言其冤,为之流涕。况陛下昔欲用建宁为元帅,臣请用广平,若建宁果有害兄之意,宜深恨臣,乃当日以臣为忠,愈加亲信,即此可察其心矣。”肃宗闻言,不觉泪下道:“卿言是也,朕知误矣,然既往不咎。”李泌道:“臣非咎既往,只愿陛下警戒将来。昔天后无故鸩杀太子弘,其次子贤忧惧,作黄台瓜词,其中两句云:‘一摘使瓜好,再摘使瓜稀。’今陛下已一摘矣,幸勿再摘。”

  李泌这句话,因知张良娣忌广平王之功也,常谗谮他,恐肃宗又为其所惑,故言及此。当下肃宗闻言,悚然道:“安有是事,卿之良言,朕当谨佩。”李泌复恳求还山。肃宗道:“且待东京报捷,朕入西京时再议。”自此又过了几日,东京捷报到了,报说贼将自西京战败后,收合余众保陕城,安庆绪遣严庄引兵助之。郭子仪与贼战于新店,叶护引本部兵追击其后,腹背夹攻。贼兵大溃,尸横遍野,贼将弃陕而走。子仪遣兵分道追击。严庄奔回东京,劝安庆绪弃东京城,率其党走河北,临行杀前被擒唐将哥舒翰等二十余人,独许远自刎而死。子仪奉广平王入东京城,出府库中物与叶护,又命民间助输罗锦万匹与之,免于俘掠,百姓欢悦。正是:

  大帅用番兵,贤王赖名将。土地得恢复,其功同开创。

  肃宗闻报大喜,即具表遣韦见素入蜀奏捷。随后又遣秦国模、秦国桢往成都迎接上皇。一面择日起驾,先入西京,候上皇回銮。李泌上表,请如前谕,恳放还山。肃宗知其去志已决,乃降温旨,许其暂归。李泌即日谢恩辞朝,隐居衡山去了。后来广平王嗣位,复征李泌出山,又历事两朝,正有许多嘉言善策,都不在话下。最可惜肃宗不曾从其先伐范阳之计,以致两京虽复,贼氛未珍。安家父子乱后,又继以史家父子之乱,劳师动众,久而后定。究竟安禄山既为其子庆给所杀,而庆绪又为其臣史思明所杀,而史思明又为其子朝义所杀,乱臣贼子,历历现报。这些都是后话,如今且只说上皇还京之事。正是:

  前日兴嗟行路难,今朝且喜回銮稳。

  未知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 楼主| 发表于 2008-5-23 10:49:25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九十七回 达奚女钟情续旧好 采苹妃全躯返故宫

  隋唐演义--第九十七回 达奚女钟情续旧好 采苹妃全躯返故宫词曰:

  缘未了,慢说离多欢会少,此日重逢巧。  已判珠沉玉碎,

  还幸韬光敛耀。笑彼名花难自保,原让寒梅老。

  调寄“长命女”

  大凡人情,莫不恶离而喜合,而于男女之间为尤甚。然从来事势靡常,不能有合而无离,但或一离而不复合,或暂离而即合,或久离而仍合,甚或有生离而认作死别,到后来离者忽合,犹如死者复生,此固自有天意,然于此即可以验人情,观操守。彼墙花路草,尚且钟情不舍,到底得合,况贵为妃嫔者乎!使当患难之际,果不免于殒身,诚可悲可恨,若还幸得保全此躯,重侍故主,岂不更妙。且见得那恃宠骄妒的平时不肯让人,临难不能自保。不若那遭护夺宠的,平时受尽凄凉,到今日却原是他在帝左右,真乃快心之事。话说肃宗闻东京捷报,即遣太子太师韦见素入蜀奏闻上皇,复请回銮。随后又遣翰林学士秦国模、秦国桢前往迎驾。秦国桢奏言东京新复,亦当特遣朝臣赍诏到彼,褒赏将士,慰安百姓。肃宗准其所奏,乃仍命中使啖廷瑶与秦国模赴蜀,迎接上皇。改命秦国桢以翰林学士,充东京宣慰使。又命武部员外郎罗采为之副,一同赍诏往东京,即日起行。

  那罗采乃故将罗成的后裔,与秦国桢原系中表旧戚,二人作伴同行,且自说得着。罗采对国桢说道:“当初先高祖武毅公有两位夫人,一窦氏一花氏,各生一子,弟乃花氏所生一子一支的子孙。那窦氏所生一支,传至先叔祖没有儿子,只生一女,小名素姑,远嫁河南兰阳县白刺史家,无子而早寡,守志不再醮,性喜的是修真学道。得遇仙师罗公远,说与我罗氏是同宗,因敬素姑是个节妇,赠与丹药一粒,服之却病延年,今已六十余岁,向在本地白云山中一个修真观中焚修。彼处男女都敬信他。自东京乱后,不见有书信来,我今此去,公事之暇,当往候之。”国桢道:“他是兄的姑娘,就是小弟的表姑娘了。弟亦闻其寡居守节,却不知又有修逍遇仙的奇事,明日到那里与兄同往一候便了。”当下驰驿趱行。不则一日,来到东京,各官迎接诏书,入城宣读。诏略云:

  西京捷后,随克东京,且见将帅善谋,士卒用命,国家再造,皆

  卿等之力也。已经表奏上皇,当即论功行赏,所有士庶,宜加抚慰,

  其未下川郡,还宜速为收复。城下之日,府库钱粮,即以其半犒军,

  毋得骚扰百姓。又访有汲郡隐士甄济,及国子司业苏源明,向在东

  京,俱能不为贼所屈,志节可嘉。其以济为秘书郎,源明为考功郎

  知制诰,即着来京供职。其降贼官员达奚珣等三百余人。都着解

  至西京议处。

  原来那甄济,为人极方正,安禄山未反之时,因闻其名,欲聘为书记。甄济知禄山有异志,诈称疯疾,杜门不出。及禄山反,遣使者与行刑武士二人,封刀往召之,甄济引颈就刀,不发一语。使者乃以真病复命,因得幸免。那苏源明原籍河南,罢官家居。禄山造反之时,欲授以显爵,源明以笃疾坚辞,不受伪命。肃宗向闻此二人甚有志节,故今诏中及之。当时军民人等问诏,欢呼万岁,不在话下。且说秦国桢与罗采宣谕既毕,退就公馆。安歇了两日,即便相约同往访候罗氏素姑。遂起身至兰阳县,且就馆驿歇下。

  至次日,二人各备下一分礼物,换了便服,屏去驺从,只带几个家人,骑着马来至白云山前,询问土人。果然山中深僻处,有一修真观,名曰小蓬瀛,观中有个老节妇,在内修行,人都称他为白仙姑。土人说道:“这仙姑年虽已老,却等闲不轻见人,近来一发不容闲杂人到他观里去。二位客官要去见他,只恐未必。”罗采道:“他是我家姑娘,必不见拒。”遂与国桢及家人们策马入山,穿同越岭,直至观前下马。见观门掩闭,家人轻轻叩了三下,走出一个白发老婆婆来,开门迎住,说道:“客官何来?我们观主年老多病,闭关静养,有失迎接,请回步罢!”罗采道:“我非别客,烦你通报一声,说我姓罗名采,住居长安,是观主的侄儿,特来奉候姑娘,一定要拜见的。”那婆婆听说是观主的亲戚,不敢峻拒,只得让他们步入。观中的景像,果然十分幽雅。有“西江月”词儿为证。道是:

  炉内香烟馥郁,座间神像端凝。悬来匾额小蓬瀛;委实非同人

  境。双鹤亭亭立对,孤松郁郁常青。云堂钟鼓悄无声,知是仙姑习

  静。

  那婆婆掩了观门,忙进内边去通报。少顷出来,传观主之命,请客官于草堂中少坐,便当相见。又停了一会,钟声响处,只见素姑身穿一件蓝色镶边的白道服,头裹幅巾,足踏棕履。手持拂子,冉冉而出。看他面容和粹,举上轻便。全不像六旬以外的人,此因服仙家丹药之力也。正是:

  少年久已谢铅华,老去修真作道家。鬓发不斑身更健,可知丹

  药胜流霞。

  罗采与秦国桢一齐上前拜见。素姑连忙答礼,命坐看茶。罗采动问起居,各叙寒暄。素姑举手向国桢问道:“此位何人?”罗采道:“此即吾罗氏的中表旧戚,秦状元名国桢的便是。”素姑道:“原来就是秦家官人。”说罢,只顾把那秦字来口中沉吟。国桢道:“愚表侄久仰表姑的贞名淑德,却恨不曾拜识尊颜,今日幸得瞻谒。向因山川间阻,以致疏阔,万勿见罪。”于是国桢与罗采各命从人,将礼物献上。素姑道:“二位远来相探,足见亲情,何须礼物?”二人道:“薄礼不足为敬,幸勿麾却。”素姑逊谢再三,方才收下,因问:“二位为何事而来?”罗采道:“我二人都奉钦差赍诏到此,请问姑娘前日贼氛扰乱之时,此地不受惊恐么?”素姑道:“此地幽僻,昔年罗公远仙师,曾寄迹于此。他说道当初留侯张子房,也曾于此辟谷,居此者可免兵火。因你二位是我至威,我又吞居长辈,既承相顾,不妨随喜一随喜。”便叫那老婆婆与几个女童,摆上点心素斋来吃了,随即引着二人,徐步入内边,到处观玩。

  只见回廊曲槛,浅沼深林,极其幽胜。行过一层庭院,转出一小径,另有静室三间,门儿紧闭,重加封锁,只留一个关洞,也把板儿遮着。二人看了,只道是素姑习静之所。正看问,忽然闻得一阵扑鼻的梅花香。国桢道:“里边有梅树么?此时正是冬天,如何便有梅香,难道此地的梅花开得恁早?”素姑微微而笑,把手中拂子,指着那三间静室道:“梅花香从此室之中来,却不是这里生的,也不是树上开的。”罗采道:“这又奇了,不是树上开的,却是那里来的哩?”国桢道:“室中既有梅花,大可赏玩,肯赐一观否?”素姑道:“室中有人,不可轻进。”二人忙问:“是何人?”素姑道:“说也话长,原请到外厢坐了,细述与二位贤侄听。”

  三人仍至堂中坐下,素姑道:“这件事甚奇怪,说来也不肯信,我也从未对人说,今不妨为二位言之。我当年初来此地,仙师罗公远曾云:日后有两个女人来此暂住,你可好生留着,二女俱非等闲之人,后来正有好处。”及至安禄山反叛,西京失守之时,忽然有个女人,年约三十以外,淡素衣妆,骑着一匹白驴,飞也似跑进观来。我那时正独自在堂中闲坐,见他来得奇异,连忙起身扶住他下驴。他才下得来,那驴儿忽地腾空而起,直至半天,似飞鸟一般的向西去了。我心中骇异,问那女人时,他不肯明言来历,但云‘我姓江氏,为李家之妇,因在西京遭难欲死,遇一仙女相救,把这白驴与我乘坐,叫我闭了眼,任我行走,觉得此身行在空中,霎时落下地来,不想却到这里。’据那仙女说,你所到之处,便且安身,今既到此,不知肯相容否?”我因记着罗仙师的言语,知此女子必非常人,遂留他住在这静室中,不使外人知道,也不向观中人说那白驴腾空之事。那女人自在静室中,也足不出户,我从此将观门掩闭,无事不许开。不意过了几日,却又有个少年美貌的女子,叩门进来要住。那女人是原任河南节度使达奚珣的族侄女,小字盈盈,向在西京,已经适人。因其夫客死于外,父母又都亡故,只得依托达奚珣,随他到任所来。不想达奚珣没志气,竟降了贼,此女知其必有后祸,立意要出家,闻说此间观中幽静,禀知达奚珣,径来到此。我亦因记着罗仙师有二女来住之言,遂留他与那姓江的女人,同居一室之中。闭关静坐,只在关洞里传递饮食。两月之前,罗仙师同着一位道者,说是叶法善尊师,来到此间。那姓江的女人却素知二师之神妙,乃与达奚女出关拜谒。叶尊师便向空中幻出梅花一枝,赠于江氏说道:‘你性爱此花,今可将这一枝花儿供着,还你四时常开,清香不绝,更不凋残。直待还归旧地,重见旧主,享完后福,那时身命与此花同谢耳。’自此把这枝梅花,供在室中瓶里,直香到如今,近日更觉芬芳扑鼻,你道奇也不奇。”

  秦、罗二人听了,都惊讶道:“有这等奇事!”因问:“这二位仙师见了那达奚女,可也有所赠么?”素姑道:“我还没说完。当下罗仙师取过纸笔来,题诗人句,付与达奚氏说道:‘你将来的好事,都在这诗句中;你有遇合之时,连那江氏也得重归故土了。’言讫,仙师飘然而去。”国桢道:“这八句怎么说,可得一见否?”素姑道:“仙师手笔,此女珍藏,未肯示人。那诗句我却记得,待我诵来,二位便可代他详解一详解。”其诗云:

  避世非避秦,秦人偏是亲。江流可共转,画景却成真。

  但见罗中采,还看水上苹。主臣同遇合,旧好更相亲。

  二人听了,大家沉吟半晌,国桢笑道:“我姓秦,这起两句倒像应在我身,如何说非避秦,又说秦人偏是亲?”素姑道:“便是呢,我方才听得说是秦家官人,也就疑想到此。当日达奚女见了这诗句,也曾私对我说,在京师时,有个朝贵姓秦的,与他家曾有婚姻之议,今观仙师此诗,或者后日复得相遇,亦未可知也。这句话我记在心里,不道今日恰有个姓秦的来。”罗采道:“这一发奇了,如今朝贵中姓秦的,只有表兄昆仲,赫赫著名,不知当初曾与达奚女有亲么?”国桢沉吟了一回,说道:“此女既有此言,敢求表始去问他一声,在京师的时节住居何处?所言姓秦的朝贵是何名字?官居何职?就明白了。”素姑道:“说得是,我就去问来。”遂起身入内。少顷欣然而出,说道:“仙师之言验矣,原来所言姓秦的,正是贤表侄。他说向住京师集庆坊,曾与状元秦国校相会来。”国桢听了,不觉喜动颜色道:“原来我前所遇者,乃达奚盈盈,几年忆念,岂意重逢此地!”便欲请出相见。素姑道:“且住,我才说你在此,他还未信,且道:“我既出家,岂可重题前事,复与相会。”罗采笑道:“表兄昔日既有桑间之喜,今又他乡逢故,极是奇遇,如何那美人反多推阻。你二人当初相会之时,岂无相约之语,今日须申言前约,事方有就。”国桢笑道:“此未可藉口传言。”遂索纸笔题诗一首道:

  记得当年集庆坊,楼头相约莫相忘。旧缘今日应重续,好把仙师语意详。

  写罢,折成方胜,再求素姑递与他看。盈盈见了诗,沉吟不语。素姑道:“你出家固好,但详味仙师所言,只怕俗缘未断,出家不了。不如依他旧好重新之说为是。”看官,你道盈盈真个立志要出家么?他自与国桢相叙之后,时刻思念,欲图再会,争奈夫主死了,母亲又死了,族叔达奚珣以其无所依,接他到家去,随又与家眷一同带到河南任所,因此两下隔绝,今日重逢,岂不欣幸?况此时达奚珣已拿京师去了,没人管得他,只是既来出了家,不好又适人,故勉强推却。及见素姑相劝,便从直应允了。国桢欣喜,自不必说;但念身为诏使,不便携带女眷同行。因与素姑相商,且叫盈盈仍住观中。等待我回朝复了命,告知哥哥,然后遣人来迎。当下只在关洞前相见,盈盈止露半身,并不出关。国桢见他丰姿如旧,道家妆束,更如仙子临凡,四目相视,含悲带喜,不曾交一言。正是:

  相思无限意,尽在不言中。

  是晚秦国桢、罗采不及出山,都就观中止宿。素姑挑灯煮茗,与二人说了些家庭之事,因又谈及罗公远这八句诗。国桢道:“起二句已应,却那画影一句,也不必说了,其余这几句却如何解?今盈盈虽与江氏同居,行将相别,却怎说江流可共转?”素姑道:“那江氏突如其来,所乘之驴,腾空而去。看他举止,矜贵不凡,我疑他是个被谪的女仙,只是罗仙师道:‘达奚有遇合之时,连江氏也得归故土。’此是何意?”二人闲话间。只见罗采低头凝想,忽然跣足而起道:“是了是了,我猜着的了!”素姑道:“你猜着什么?”罗采低声密语道:“这江氏说是江家女李家妇,莫非是上皇的妃子江采苹么?你看诗句中,明明有江采苹三字,他便性爱梅花,宫中称为梅妃,前日传闻乱贼入宫,获一腐败女尸,认是梅妃,后又传闻梅妃未死,逃在民间。或者真个遇仙得救,避到这里。日后还可重归宫禁,再侍上皇,也像达奚女与秦兄复续旧好一般,不然,如何说主臣同遇合呢?”国桢点头道:“这一猜甚有理,但据我看来,表兄姓罗名采,诗语云:但见罗中采,还看水上苹。却像要你送他归朝的。”素姑道:“若果是江贵妃,他既在我观中,我侄儿恰到此,晓得贵妃在这里,自然该奏报请旨。”罗采道:“只要问明确是江贵妃,我即日就具表申奏便了。”素姑道:“要问不难。他见达奚氏矢志不随那降贼的叔叔,因此甚相敬爱,有话必不相瞒,我只问达奚,便知其实了。”当晚无话。

  次日,素姑至静室中见了盈盈,说话之间,私问道:“小娘子,你不日便将与江氏娘子相别了,这娘子自到此,不肯自言其履历,他和你是极说得来,必有实言相告,你必知其祥,毕竟是谁家内眷?”盈盈笑道:“他一向也不肯说,昨日方才说出。你莫小觑了他,他不是等闲的女人,就是上皇当日最宠幸的梅妃江采苹哩!我正欲把这话告知姑娘。”素姑闻言,又惊又喜,顿足道:“我侄儿猜得一些不错。”看官听说,原来梅妃向居上阳宫,甘守寂寞;闻安禄山反叛,天下骚然,时常叹恨杨玉环肥婢,酿成祸乱。及贼氛既近,天子西狩,欲与梅妃同行,又被杨妃阻挠,竟弃之而去。那时合宫的人,都已逃散,梅妃自思:“昔日曾蒙思宠,今虽见弃,宁可君负我,不可我负君。若不即死,必至为贼所逼。”遂大哭一场,将白绫一幅,就庭前一株老梅树上自缢。气方欲绝,忽若有人解救,身子依然立地,睁开眼看时,却是一个星冠云帔的美貌女子立在面前。梅妃忙问:“你是那一宫中的人?”那女子道:“我非是宫中人,我乃韦氏之女,张果先生之妻也,家住王屋山中。适奉我夫之命,乘云至此,特地相救。你日后还有再见至尊之时,今不当便死,我送你到一处去,暂且安身,以待后遇。”遂于抽中取出一个白纸摺成的驴儿,放在地上,吹口气,登时变成一匹极肥大的白驴,鞍辔全备,扶梅妃骑上,嘱咐道:“你只闭着眼,任他行走,少不得到一个所在,自有人接待你。”说罢,把驴一拍,那驴儿冉冉腾空而起。

  梅妃心虽骇怕,却欲下不能,只得手缩丝缰,紧闭双眸,听其行止。耳边但闻风声谡谡,觉得其行甚疾,且自走得平稳。须臾之间,早已落地,开眼一看,只见四面皆山,驴儿转入山径里,竟望小蓬瀛修真观中来,因此得遇罗素姑相留住下。当时不敢实说来历,素姑又见那白驴腾空而走,疑此女是天仙,不敢盘问。那罗公远诗中,藏下江采苹三字,他人不知,梅妃却自晓悟。今见诏使罗采姓名,与诗相合,盈盈又得与秦状元相遇,诗中所言,渐多应验,又闻两京克复,上皇将归,因把实情告知盈盈,要他转告素姑,使罗采表奏朝廷。恰好罗采猜个正着,托素姑来问。当下盈盈细说其事,素姑十分惊喜,随即请见梅妃,要行朝拜之礼。梅妃扶住道:“多蒙厚意,尚未报谢,还仗姑姑告知罗诏使,为我奏请。”素姑应诺,便与罗采说知。

  罗采与国桢商议,先上笺广平王,启知其事。广平王遂于东京宫中,选几个旧曾供御的内监宫女,都到观中参谒识认,确是梅妃无疑,乃具表奏闻。罗采亦即飞疏上奏,疏中并及国桢与达奚盈盈之事。竟说盈盈是国桢向所定之副室,因乱阻隔,今亦于修真观中相遇。虽系降贼官员达奚珣之族女,然能心恶珣之所为,甘作女冠,矢志自守,其节可嘉。肃宗览表,一面遣人报知上皇,一面差内监二人,率领宫女数人,赴白云山小董瀛迎请梅妃速归故宫,候上皇回銮朝见。并着该地方官厚赏罗素姑,仍候上皇诰谕褒奖;又降诏达奚盈盈,即归秦国桢为副室,给与封诰。那时国桢与罗采别过了素姑,起马回朝。中途闻诏,即差家人速至修真观中传语盈盈,叫他仍唤达奚珣家人仆妇女使随侍,跟着梅妃的仪从,一齐进京。当下梅妃与盈盈谢别了素姑,即日起程。梅妃自有内监宫女拥卫。香车宝马,望西京进发。盈盈与仆从女使们,亦即随驾而行。梅妃车前,有内侍赍捧宝瓶,供着那枝仙人所赠的梅花,香闻远近,人人叹异。梅妃子临行时,手书疏启,差中使星夜资奉上皇驾前呈进。

  正是:

  降昔日楼东空献赋,今朝重上一封书。

  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 楼主| 发表于 2008-5-23 10:49:39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九十八回 遗锦袜老妪获钱 听雨铃乐工度曲

  隋唐演义--第九十八回 遗锦袜老妪获钱 听雨铃乐工度曲词曰:

  人逝矣,宝髻花钿都委地。锦袜独留余媚,见者犹惊喜。

  万里归程迢递,正追思往事,被雨滴愁肠碎碎,愁歌曲内。

  调寄“归国遥”

  凡人于男女生死离别之际,不但当时的悲伤,不可言论,至事后追思,更难为情。倘那人竟如冰消雾散,一无流遗,徒使我望空怀想,摹影拟形,固极悲楚。若还那人,平日服御玩好之物,留得一件两伴,这些余踪剩迹,一发使人触目伤心。此即旁人不关情的,犹且慕芳踪而愿睹,观遗物而兴嗟。何况恩爱宠幸之人,平时片刻不离,一旦变起意外,生巴巴的拆开,活刺刺的弄死,其悲痛何可胜言!到后来痛定思痛,凡身之所经,目之所睹,耳之所闻,无一不足以助其悲思,于是托之歌咏,寄之声音,此真以歌当哭,一声一泪。话说梅妃自小蓬瀛修真观中,起行回西京,临行之时,先具手疏,遣内封赴蜀进呈上皇。原来上皇在蜀中也常思念梅妃,因有人传说:“贼人曾于宫中获一女尸,疑是梅妃之尸。”上皇闻此信,只道梅妃已死,十分伤感。时有方士张山人在蜀,上皇召至宫中,命其探幽冥索,访求梅妃魂魄所在。那张山人结坛默坐一日一夜,回奏言:“臣飞魂遍游三界,搜访仙魂,俱无踪影。”上皇怅然道:“芳魂何往耶!若梅妃之魂可访,则太真之魂意亦可访,今皆不可得矣!”因挥泪不止。高力士见上皇悲思甚切,乃求得梅妃画真一幅进呈御览。上皇看了嗟叹道:“此画像绝肖,借不活耳!”展看再三,御笔亲题绝句一首于其上云:

  惜昔娇娃侍紫宸,铅华懒御得天真。霜绡虽似当年态,怎奈秋

  波不顾人。

  自此上皇时常展围观玩,后又有人说:“梅妃并不曾死,前所获死尸,不是梅妃之尸。”上皇闻之,疑其散失民间,乃下诏军民士庶,有知妃子江采苹所在者,即行奏报候赏;或有遇见奉送来京者,予六品官,赐钱百万。诰谕方下,恰好肃宗见了罗采的表章,遣使来奏闻。那时上皇已发驾起行,途次得奏,龙颜大悦,传旨罗采等俟驾回京颁赏,江采苹着回官候见。过了一日,梅妃所遣的内使,亦途次迎着车驾,随将梅妃的手疏进献。其疏略云:

  臣妾白楼东献赋,多有触忌,荷蒙圣恩,不加诛戮,幸得屏处,

  以延一息;凄凉之况,甘之如饴。客岁之夏,逆贼犯阙,乘舆西狩,

  事起仓猝,圣心眷妾,欲与偕行,有言间之,使俟后命,事势既蹙,后

  命不及。当此之时,举官骇散,妾之一命,轻于鸿毛,殉节投环,气

  已垂绝;忽有仙姬,从空而降,手为解救,绝而复苏。询厥所由,来

  自王屋,韦家女子,张果其夫;云奉夫言,指妾远遁。袖出纸驴,化

  为骏骑,乘以行空,顷刻千里,任其所止,则在兰阳。白云深处,蓬

  瀛道院,中有女冠,实系节妇。素姑罗氏,公远族属,讶妾来踪,疑

  以为仙,引处奥密,奉事惟谨。妾亦韬晦,不与明言。有与同处,达

  奚闺秀,秦姓所聘,状元侧室,二女同居,人莫能知。前此公远,预

  言罗姑,谓有二女,暂来即去,各归其主,当在异日。两月以前,罗

  师忽来,所同来者,叶师法善,赠妾以梅,从厥攸好,阆苑天葩,常花

  不谢,更吟诗句,字里藏机。罗秦二使,访亲而来,妾缘达奚,因秦

  及罗,藉以奏报,适符仙语,奇迹怪踪,妾所身经,敢具手疏,上达天

  听。残喘余生,不宜再读,邀恩格外,许归故宫,旦夕之间,与梅同

  落,随逐花魂,渺焉空际;较之惨死,何啻天渊?是所深幸,夫复何

  求?若蒙异数,不忘旧眷,俾兹朽质,重睹天颜,有如落英,复缀枝

  头,非敢所期,伏候明诏。临疏涕泣,不知所云。

  上皇前得肃宗奏报,已略知其事,今见梅妃手疏,更悉芳衷,深为叹异。送温旨批去云:

  贤妃遇难自经,具见殉节之志;仙女临其相救,正因矢志之诚。

  千里行空,异焉蓬瀛之托迹;一枝寓意,美哉花萼之留香。朕方观

  画题诗,索芳魂而不得;卿已逸仙赠句,卜嘉会于将来。种种奇迹,

  历历动听,斯皆真诚感召,故有遇合因缘。今其遄返紫宸,勿复徒

  悲清夜。缅怀旧眷,伫俟新恩。

  中使赍旨,驰报梅妃。此时梅妃已至西京,承肃宗之意,入居上阳宫了。上皇行至凤翔府,传命护从军士,将衣甲兵器,都交纳凤翔府库中。李辅国奏请肃宗发精骑三千迎驾。及驾将到,肃宗率百官出都门奉迎,百姓遮道罗拜,俱呼万岁。肃宗俯伏上皇车前,涕泣不止;上皇亦涕泣抚慰。肃宗奏请避位,上皇不允。时肃宗不敢穿黄袍,只穿紫袍,上皇立命取黄袍,令内侍与肃宗换了。车驾即日至太庙告谒,因见太庙残毁,仰天大哭,臣民无不感伤。告谒毕,车驾回朝,肃宗步行御车,上皇屡却之,方乘马傍车而行。上皇顾谓诸臣曰:“朕为天子五十年,不自见为尊;今为天子父,乃真尊之至耳。”诸臣皆俯首称万岁。上皇车驾入朝,不御大殿,只就便殿暂只下诰:朕尊为太上皇,以南内兴庆宫为娱老之所,朝廷政事,不复与闻。后人读史至此,谓上皇纳甲兵于府库,是何意思?肃宗子迎父驾,却用精骑三千,又是何意?有诗叹云:

  甲兵输库非无意,父子之间亦远嫌。迎驾只须仪从盛,何劳精

  骑发三千。

  上皇既至兴庆宫,即召梅妃入宫见驾,梅妃朝拜之际,婉转悲啼。上皇意不胜情,好言慰劳,即以所题画真与看,梅妃拜谢道:“圣人之情,见乎辞矣,臣妾虽死,亦当衔感九泉。”因又把当日投环,遇仙避难,逢仙之事,面奏一番道:“妾若非张果先生,使其妻远来相救,安能今日复见天颜?”上皇道:“昔年朕欲以玉真公主与张果为婚,他坚却不允,原说有妻韦氏在王屋山中,不意你今日蒙其救援;那纸驴儿想即张果巾箱中物也。”梅妃又将叶法善所赠梅花,呈于上皇观览。上皇见花色晶莹,清香袭人,不觉惊异道:“你得此仙梅,庶不愧梅妃之称矣!”梅妃又将罗公远诗句奏闻道:“此诗虽赠达奚女,而妾得罗采奏报之事,已离于中。”上皇点头嗟叹道:“罗公远昔曾寄书与朕,说安不忘危,这安字明明说安禄山;又寄药物名蜀当归,是说朕将避乱入蜀,后来仍当归京都。仙师之言,当时莫解其意,今日思之,无有不验。我正在这里想他。”

  梅妃回奏,言罗采与罗素姑就是他的戚属,上皇遂传命,加罗采官三级,赐钱百万。封罗素姑为贞静仙师,赐钱二百万,增修观宇。又命塑张果、叶法善、罗公远三仙之像,于观中虔诚供奉。梅妃又念达奚盈盈同处多时,互相敬爱,情谊不薄。因奏请上皇,以虢国夫人旧宅赐与居住,这正应了罗公远诗中画景却成真一句。当初盈盈把虢国宅院的画图,与秦国桢看了,隐过了自家的事,谁想今日就把那画图中的宅院赐与他,却不是弄假成真?当下秦国桢接到了盈盈,一面告知亲兄秦国模,不说是旧好,只说在修真观中相遇,承罗采为媒两个订定的。国模因他已奉旨准娶,便也由他罢了。盈盈就于赐第中,与秦国桢相聚,重讲旧情,这一段的恩爱,非可言喻。有一曲“黄莺儿”为证:

  重会状元郎,上秦楼,卸道装,从今勾却相思账。姓儿也双,名

  儿也双,前时瞒过难寻访。笑娘行,今须听我低叫耳边厢。

  原来秦国桢的夫人徐氏,就是徐懋功的裔孙女,极是贤淑,因此妻妾相得,后来各生贵子。国桢与哥哥国模,俱以高官致仕。盈盈常得入宫,谒见梅妃。又常遣人往候罗素姑。那罗素姑寿至百有余岁,坐化而终。此皆后话,不必再说。

  且说梅妃当日朝见上皇过了,便要辞回上阳宫。上皇道:“朕年已老,无人侍奉,得卿相叙,正好娱我晚景,如何还要到上阳宫去?”梅妃道:“臣妾有翠华西阁得侍至尊,触忌遭谗,自分永弃。今以未死余生,复觐天颜,已出望外。至于侍奉左右,当更择佳丽,以继前宠,妾衰朽之质,自宣退避。”说罢,挥泪如雨。上皇亲手抚慰道:“向来与卿疏阔,实朕之过。然珍珠投赠,未始无情,今当依仙师旧好从新之语,岂忍弃朕别居。”梅妃见上皇恁般眷顾,乃遵旨留兴庆宫,与上皇同处。正是:

  杨花已逐东风散,梅萼偏能留晚香。

  上皇复得梅妃侍奉,甚可消遣暮年。但每常念及杨妃惨死,不胜悲痛,前自蜀中回京,路过马嵬,特命致祭,彼时便欲以礼改葬。礼部侍郎李揆奏云:“昔日龙武将士,因诛杨国忠,故累及妃子,今欲改葬故妃,恐龙武将士疑惧生变。”上皇闻奏,暂止其事。及回京后,密遣高力士潜往改葬,且密谕:若有贵妃所遗物件,可以取来。高力士奉了密旨,至马嵬驿西道之北坎下,潜起杨妃之尸移葬他处。其肌肤已都销尽,衣饰俱成灰土。只有胸前紫罗香囊一枚,尚还完好。那紫罗乃外国贡来冰丝所织,囊中又放着异香,故得不坏。力士收藏过了。又闻得有遗下锦裤袜一只,在马嵬山前一个老妪钱妈妈处,遂以钱十千买之。

  原来杨妃当日缢死于马嵬驿中,匆匆掩埋。车驾既发,众驿卒俱至驿中打扫馆舍。其中有一姓钱的驿卒,于佛堂墙壁之下,拾得锦裤袜一只。知道是宫中嫔妃所遗,遂背着众人,密自藏过,回家把与母亲钱妈妈看。那个妈妈见这裤袜上用五色锦绣成一对并头合蒂的莲花,光彩炫目,余香犹在。便道:“此必是那亡过的妃子娘娘所穿,这样好东西,不容易见的哩!”正看间,恰有个邻家的妈妈走过来闲话,因便大家把玩了一回。于是传说开了,就有那好事的人来借观。这个看了去,那个也要来看。钱妈妈初时还肯取将出来与人瞧瞧,后来要看的人多了,他便索起钱钞来。越索得越多,越有人要看。直索至百文一看,那妈妈获钱几及数万,好不快活。原来杨妃的裤袜,有名叫做藕履。你道那藕履二字如何解?这因杨妃平日,最爱穿绣莲裤袜,天子常戏语之云:“你的裤袜上,正直绣着莲花,若不是莲花,何故内中有此自藕?”杨妃因此自名其衤夸袜为藕履。不想身死之后,遗下一只于驿庭,为众人这所争看,到作成那钱妈妈着实得利。后来刘禹锡作“马嵬行”,也说及那遗袜之事。道是:

  履綦无复有,文组光来灭。不见岩畔人,空见凌波袜。

  邮草爱踪迹,私手解囗结。传看千万眼,缕绝香不绝。

  又有人说,那遗袜毕竟有时消毁,不能长留于世,亦殊不足看。有诗云:

  锦袜传观只一时,凌波今日有谁知?不如西子留遗迹,人到灵

  岩便系思。

  当下高力士闻遗袜在钱妈妈处,将钱来买。钱妈妈不敢不与。力士把这锦裤袜与那紫罗香囊,一并献与上皇履旨。上皇见了这二物,嗟悼不已,即命宫人藏好,闲时念及,常取来观看叹惜。梅妃欲排遣圣怀,令高力士访求旧日那梨园子弟来应承。一夕,上皇乘月登勤政楼,凭栏眺望,烟云满目,追思昔日此楼中盛事,恍如隔世,不觉怆然,因抗声而歌道:

  庭前琪树已堪攀,塞外征人殊未还。

  歌未竟,只闻得远远地亦有歌唱之声。上皇静听良久,虽听不出他唱些什么,却觉得音声清亮,回顾左右道:“此歌者莫非也是梨园旧人么?”高力士奏道:“此或是民间男妇偶然歌唱,未必便是梨园旧人。昨闻黄幡绰已病故,梨园旧人供御的,亦渐稀少了。”上皇闻奏,愈觉怆然道:“朕近日所作雨淋铃曲,幡绰唱来最好,今不可得闻矣!”时李谟、张野狐二人侍侧,力士团奏言此二人的技艺,亦不亚于幡绰。上皇遂命野狐,将雨淋铃曲奏来,李谟可吹笛和之。二人领旨,野狐顿开喉咙唱将起来,李谟即将仙翁所赠短笛相和,音声清彻,真个如怨如慕,如泣如诉,足使近听增悲,远闻兴慨。

  看官,你道那雨淋铃曲,为何而作?当时上皇自成都起驾回京,路途之间,思念杨妃,满腔愁绪。至斜谷口值连雨经旬,车驾过栈道,雨中闻车上铃声,隔山相应,其声甚觉凄凉,因顾黄幡绰道:“你听这铃声何如?朕愁耳听来,甚是不堪。”幡绰便插科听道:“这铃儿大不敬,当治罪。”上皇道:“你又来作戏了,铃声如何是不敬?”幡绰道:“铃声如话,臣独解之,但不敢奏闻。”上皇晓得他是戏言,便道:“汝尽管说来,朕不罪汝。”幡绰道:“臣细听其声,明明说道三郎郎当,三郎郎当,岂非大不敬?”上皇闻言,不觉失笑,于是采其声,为雨淋铃曲,以自写其郎当之意。正是:

  雨声铃响本凄凉,愁耳听来更断肠。叹息马嵬人已杳,三郎空

  自怨郎当。

  次日,上皇与梅妃闲话,谈及归途中闻铃声而兴感的事,因道:“朕那时正心绪作恶,忽得小蓬瀛之信,顿开愁绪。”梅妃道:“妾闻上皇正下诰访求,妾身乃知圣心不弃旧人,衔恩无地。”正说间,内侍传到肃宗的表章,为欲请命赦宥两个降贼的朝官。正是:

  欲屈皋陶法,愿施尧帝仁。

  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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